冬日暖阳,奉天小西关。
过了小西边门,便是华洋公用商埠地,英美法德日等国的领事馆咸聚于此,因而时常能在这附近,看见各国洋人往来的身影。
鱼龙混杂地,必有暗生意。
小西边门附近,便有一家洋货行,招牌上写着“范记西洋钟表店”,实际上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均有售卖。
店铺的门脸不大,又窄又小,却仿照着洋人,全都换上了玻璃橱窗,将商品摆得满满当当,倒显得新鲜了。
柜上只有两个三十几岁的壮年,都是掌柜,是一对双棒,哥叫范文,弟叫范武。
“叮铃铃!”
门口的风铃一响,又有客人来了。
“来!客官,看点儿啥?”
范文连忙合上账本,放下手中的笔,抬头一看竟是熟人,喜道:“嗬!六爷!老日子没见了,快快快,坐!”
关伟一脸狐疑,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却见里面规整地放着两根擀面杖似的物件儿。
“咚咚咚”——一连串儿脚步声响起。
关伟没有在意——黑龙江离奉天远着呢,怕什么!
直到进了城,在小西门张贴告示的地方,看见了官府公文,方才心头一惊!
原来,不知不觉间,奉天已然发现了数起鼠疫病患,省城拟定效仿哈尔滨,实施限制管理。据伍连德博士号召,佩戴面罩可有效防护,奉天各大医馆均有销售。
关伟问:“我搁你这买这么多,你不送点儿?”
关伟点了点头,一边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一边回道:“整点带响的玩意儿!”
范武也是面露难色,说:“六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世道乱呐!南边儿那帮倒清的会党,天天净他妈忽悠一帮愣头青搞暗杀,那帮小子,连枪都玩儿不明白,一梭子打出去,人啥事儿没有!后来就开始整炸药!”
“了然!了然!”
“六爷,打开瞅瞅!”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范武在一旁察言观色,立马将手上的“金钩步枪”扔进箱子里,抬起手,猛扇了自己一嘴巴。
大木箱里,一条条步枪用油布包裹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大约十几条之多。
“对对对!六爷好眼力,你找我弟?”范文笑着问。
“赶巧你过来了,我这边刚收一批新货!”
“你有多少?”关伟反问。
“哎!六爷,你稍等!”
“六爷!不是我说你们,别老盯着‘盒子炮’用,小件儿你还得看老美的玩意儿,‘马牌撸子’要不要,我正好有几把,‘瓤儿’(子弹)多!”
“两捆,最多能整到四捆!”
“你是倒腾这个的,规矩就不用我再强调了吧?”
正说着,他便立马拉着关伟的手,又朝着仓库的东角落那边走去。
“我操!”
关伟不禁驻足兴叹:“多好的做生意的机会啊!可惜了!”
俩人明明都跟“倒清”一派无关,可似乎只要谈论起来,自己就已经有了天大的罪过,竟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起来。
关伟一脸不屑道:“前几年‘五大臣’那老吴,把自己炸稀碎,结果五大臣屁事儿没有,还有炸摄政王那愣头青……什么水平啊,老实活着不好么?”
“别叫爷,担不起,寒碜!”关伟臊得连忙摆手,“你是……大掌柜?是吧?”
“必须的!现在洋人都开始鼓捣这玩意儿了!”
关伟接触军火不多,但听名字也能猜出个大概,当下便撇着一张大嘴,说:“嗐!这不就以前的‘震天雷’么!老祖宗都不用的破玩意儿了,你还拿出来现?”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便发现,毛子用手榴弹把鬼子炸得够呛,随后鬼子也现场改装,反制毛子。
关伟见此情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沿着小西关大街,往城内走去,不时朝过路的行人询问:“爷们儿,这是咋了?哪儿又闹灾了?”
关伟摆摆手,说:“用不着那么多,我们又不是要造反打仗,按正常安排就行!”
“去去去,别抢!别抢!不卖了!剩这点儿,还留着自己家吃呢!”
没想到,城东的米铺粮店也都人满为患,老头老太接踵而至,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
“操!什么人呀!不卖你早说啊,白在你这排半天队!”
“这他妈啥玩意儿?”关伟大大咧咧地拿起一个,放在手里掂量,“铁榔头?这咋还带个环儿?”
“嘿!”关伟一瞪眼,“你是头一天干这买卖,还是咋的?规矩还用我教你?咱俩是买卖,其他事儿跟你没关系,少打听!”
“哎!哎我操!大哥,大哥!”
可看着一条条长枪,关伟却不禁皱起了眉头。
范武抱起双拳:“六爷放心,咱也不是头一回做买卖了!劳烦你代我跟‘海老鸮’问声好,祝他旗开得胜!”
“马掌柜!给我来二斤猪肉!嗐!啥地方都行!”
甭管什么来路,总而言之,在这乱世当中,枪炮都堪称硬通货。
“嗐!我也真是的,净拿这些过时的玩意儿臭显摆!六爷,你别介意,看看这条!前几年,小鬼子跟毛子打仗,这破‘金钩子’不带防尘盖,吃老亏了!这是他们新换的喷子,加了防尘盖——‘三八大盖’!你了解一下,这把枪……”
范武连忙按住关伟的手,吓得一身冷汗。
“嗐!六爷,实不相瞒,四爷的事儿,咱们这边也都听说了,您节哀顺便。白宝臣那帮狗汉奸,是乌龟王八蛋!前两天早上,我还跟我哥说,伱肯定得来上‘喷子’,这仇要是不报,根本不是六爷你的性格呀!”
范武闻言,讳莫如深地笑道:“六爷,这你可就不懂了!那‘震天雷’跟这手榴弹,完全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一点儿不夸张,这手榴弹,就是门小号山炮!当年,毛子就用这玩意儿,让鬼子吃了不少亏呢!”
关伟固然失望,可也只能无奈地说道:“行吧!那四捆你先给我办着,要是不够,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范武的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连声应道:“好!好!六爷,‘瓤子’你要多少?”
刚跑出没几步,关伟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念一想,小西关临近商埠地,跟南满铁路之间,又有马拉铁连通,人流最为稠密,于是便调转方向,直奔城东跑去。
“粉条子咋这么贵?现涨价是吧?真他妈缺德!”
范武跟他哥不一样,此人比关伟还要话唠,那张嘴好像是租来的,消停一会儿都觉得亏。
如今天下动荡,民间各式军火泛滥,有些来自洋人军火商,有些则来自战败的溃军、失势的胡子。
关伟按照大哥的吩咐,能买到多少,就买多少——预计会有一场恶战!
“那可就有点儿难了!”范武为难地摇了摇头,“现在北边儿闹鼠疫,不少地方都不让走动了,这时候,能有四捆就不错了!”
“活着当然好啊!”范武接过话茬儿,“所以,我得问问你到底要干啥,别万一你没成,再把我供出来,我这一家老小就全搭进去了!”
范武一愣,旋即立马丢下步枪,说:“也对!怪我没眼力见了!这玩意儿,都是那帮地主老爷看家护院用的,不适合你们!那咱们——看看小件儿?”
关伟咂咂嘴,跟着范武来到后屋的小仓库里。
“行行行,别在这硬捧了!”关伟不耐烦地说道。
“有这么好用?”关伟边问,边用双手轻轻地把手榴弹放回木匣子里去。
“行行行!六爷,这就咱们俩,你用不着这样!”
“六爷,你这是要带我走啊!这玩意儿叫手榴弹,正儿八经的新东西!”
要是他们两兄弟都没法弄到更多,其他人恐怕更没什么戏了。
“哎!米铺那伙计,给我留五十斤大米,我出双倍钱!”
关伟极其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在城里,扛这么个玩意儿,算咋回事儿啊?没等出门,就让臭巡街的给我抓了!”
“有没有炸药?炸!药!”
几个老汉没好气地回道:“还不都是北边闹腾的!小伙儿,别往城里去啦,里边儿都快空了,赶紧回去抢点儿粮食吧!”
“就这么点儿?”
但鬼子和毛子在关外打仗,各国纷纷组团卖呆儿,过来看这如今的战争该怎么打。
订购完炸药,关伟走出店铺,忽然发现街上的行人多了不少,尤其是菜摊、肉铺、粮店等处,简直堪称人满为患。
“拉倒拉倒!别叭叭了!”
范文扭头冲后屋嚎了一嗓子:“小武!来生意啦!快点儿的,六爷等着呢!”
范武一边说,一边走到仓库的西角落,蹲下身子,掀开一块毡布,露出一扇暗门,抠着铁环拽开,
“炸药他们也没玩儿明白呀!”
“六爷,你上眼!货虽然不多,但绝对全乎,啥样儿式的都有!国产汉阳造八八,巡防营都用这玩意儿!这条咋样,东洋货,‘金钩子’;你再看这条,毛子货,‘水连珠’!前两年,鬼子和毛子打仗,就用这俩!还有这条,德国毛瑟……”
……
“四捆炸药,这俩手榴弹,还有你那几把‘撸子’,我包圆儿了!过两天,我亲自过来拿货!”
有个小男孩儿从米铺里抱走一袋小米儿,转身就跑,结果脚下一绊,突然扑倒在地,一袋小米瞬间撒落一地,引得众人哄抢。
关伟看见这新鲜玩意儿,脑子里
“啊,六爷,那你要啥?”
“棒子面儿还有没?”
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啥玩意儿?”范武瞪大了眼睛。
范武神色一凛,刚想开口,却先“咚咚咚”地跑到门口,把房门锁上,再“咚咚咚”地跑了回来,贼似的压低了声音,问:“咋的,六爷,你也要干革命啊?”
各国看客一瞅,手榴弹对付堑壕极其有效,于是纷纷回国效仿研发,反倒是东道主清廷,真就光在那卖呆儿,没多大反应。
“你可消停一会儿吧!你知道我要啥?”关伟甩开手道。
范武连忙岔开话题,“那你——要多少?”
“哎!来了来了!”
关伟心里咯噔一声,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说:“范武!你巴不得我死,是吧?我可警告你,少给我扣帽子!”
关伟砸了砸嘴,问:“有没有炸药?”
佛爷见此情形,顿时手痒。
“我操!谁他妈扒我裤子!”
“省得你不放心啊!”关伟嘟囔着骂了一句,“他妈的,让你说的,我都冒汗了!”
“不是,那你要炸药干啥呀?”
“哎!那他妈谁家小子?你还没给钱呢!”
范武不愿放过任何一门生意,当下眼珠子一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领着关伟来到另一处暗门,从里面抽出一个不大的小匣子,递给关伟面前,随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给我来十斤大米!后面的别推!别推!”
其实,投掷弹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只不过随着各式远程火炮出现以后,在战场上一度遇冷。
关伟立马正色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啊!我!关伟,跟倒清,不共戴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的妈!六爷,你要炸皇陵还是咋的?四捆还不够?”
“多多益善吧!”
关伟立马弯腰,当街先把两只袜子脱下来,系成一个扣,绑在嘴巴子上,再从怀里掏出两张大额奉票,转身就要往回跑!
“明白!这两天就给你准备好!”
老百姓们聚拢在一块儿,手里高高地举着奉票,面额大小不一,纷纷扯着嗓门,呜嗷大叫。
……
片刻过后,后屋的门帘一挑,二掌柜范武露出脑袋,眯眼笑道:“哎呀!六爷,可把你盼来了!快快快,里边儿上眼!”
“送肯定要送,我这不是怕你们不够用么!”范武搓着手说。
“我也觉得有点儿瘆得慌!”
仓库里摆着两排货架,格子窗把阳光切成几道蒙尘的光柱,斜刺着横在屋内。
说罢,却见他一头扎进人堆里,甩开膀子横拦竖推,艰难地朝着柜台挤过去。
及至此时此刻再去看他,方才明白,什么江湖儿女,什么绿林好汉,说到底不过是争食苟活的众生,没什么不同。
今天有点事,大家不用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