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萧应淮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妻子坐在灯下沉思的样子。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正要上来迎接他的侍者,正在一旁的女官见到他的动作抿唇一笑,也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萧应淮轻轻地走过去,柔声道:“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长公主一惊,见是丈夫回来了,舒了口气:“你回来了,东郊的事办完了?”

萧应淮点了点头:“都办完了,所以便赶着回来了。”

长公主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天色已经这么黑了,下次若是时间太晚,就歇一日,别赶着回来了。”

“知道了。”萧应淮在自己妻子面前一贯言听计从,半晌又犹豫道:“可是,我会想你怎么办?”

晋阳长公主与萧应淮成亲多年,还是不习惯丈夫平日里沉默寡言,私下相处时经常语出惊人的样子。

她看了眼内室,见侍从们都已经退下了,才推了丈夫一下嗔道:“混说些什么呢,再叫人听见。”

萧应淮倒是无所谓,晋阳长公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是让人听到了又怎么了?

他温柔地揽过妻子:“怎么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你独自坐在灯下,家里可是出什么事了?”

晋阳长公主有些犹豫要不要跟丈夫说,毕竟那只是自己的猜测。但是她又不想丈夫担心,最后还是开口道:“云樾刚刚来了,说让我给他做几套新衣服。”

萧应淮被晋阳长公主的这话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长公主见丈夫的眼神有些茫然,便知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干脆挑明说:“你还不知道你儿子?向来是有什么穿什么,他什么时候在意过穿衣打扮。”

“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萧应淮总算回过味来了,也有些纳闷:“我记得前段时间你不是还担心他情窍未开吗?昨日我还听人说嘉宁为他在宫中闹得要死要活的。”

这么突然就有喜欢的人了?

“别是因为其它事吧?”萧应淮道:“陛下最近不是让这小子去羽林卫吗?他新官上任正是新鲜的时候,要做两身衣服倒也正常。”

长公主斜睨了丈夫一眼:“正常什么正常,云樾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个?他当年封侯的时候,圣旨到了他都是穿着旧袍子出来接旨的。”

“再说了。”晋阳长公主接着说道:“你还不知道你们萧家的传统?”

萧应淮突然笑了起来,想起了当年的事。

他当年随父亲

惊鸿一瞥,铭刻一生,

萧应淮回去就跟他爹说,要娶晋阳长公主,萧应淮他爹差点一口气没回上来。

当时朝中东宫和孙党斗的十分厉害,晋阳长公主做为太子的胞姐,已经是明牌的太子党了。

萧家世代镇守边关,手握边境重兵。这个时候轻易倒向任何一边,对局势的作用都不可估量。

同样的,萧家位置微妙,若是选错了边,弄不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当时的定远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可惜萧家一门犟种,老定远侯棍子都打断了三根了,萧应淮愣是跪在祠堂,咬死了就是要娶晋阳长公主。

见老爹怎么都不肯答应,萧应淮一溜烟就偷跑到当时最危险的幽州去了,扬言如果不让他娶喜欢的人,他就孤独终老,死在边关上。

萧家到萧应淮这一代只有他这一个孩子,老定远侯夫人接到儿子写来的这封信,差点当场晕过去。

眼见着夫人天天在家哭,儿子又像头倔驴一样呆在边关不回来,老定远侯也只能妥协,上疏替儿子求娶当时还是淑仪公主的晋阳长公主,

晋阳长公主当时下嫁是出于政治考虑,但是萧应淮是一门心思对着妻子好的。

虽然萧应淮成婚没多久,就回了边关,夫妻俩聚少离多。但是萧应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妻子写信,夫妻俩的感情倒越来越好了。

后来昭明皇后,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妃怀二皇子时,宫中的情况非常不好,内宫基本被孙贵妃把持着。

晋阳长公主入宫陪伴太子妃,随后遭人暗算,御医诊断她今后可能很难有孕了。

长公主回忆当时自己真是眼泪都要哭干了,写信告诉了萧应淮此事之后,说要同他合离。

萧应淮知道了事情之后,

他见到长公主

没有孩子便没有,公主若是喜欢孩子,他们可以从旁枝过继,但萧应淮的妻子此生都只会是燕蓁。

直到此事之后,萧应淮才是真正的走进了长公主的心中。

幸好没过一年,夫妻俩还是幸运的有了孩子,就是萧云樾。

这也是为什么皇后与长公主关系如此之好,宫中又为何对萧云樾这么看重和宽容的原因。

萧家的人都是属狼的,看中的人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话又说回现在,长公主是母亲的直觉,觉得萧云樾似乎红鸾星动了。

而萧应淮原本以为是妻子有烦心事,现在知道可能只是自己儿子有喜欢的人了,他心里一下就松了口气。

“孩子都这么大了。”萧应淮起身给妻子倒了杯茶:“你前段时间不是还担心他若是一直没有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吗?”

长公主还是有些发愁:“你说这孩子也平常也没同什么姑娘来往过,我也没发现苗头,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中了人家姑娘。他一直也没受过挫折,万一…”

情之一字,最易伤人。长公主一片慈母之心,总怕萧云樾在感情上的不如意会让他受伤。

萧应淮接口道:“那也随他去吧,总要有这么一遭的。感情的事我们做父母的如何干涉,让他自己去试试吧,我相信云樾这孩子心里有数。”

见长公主还想说什么,萧应淮揽住妻子:“好了,明日我找机会问问孩子,时间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而萧云樾还不知道自己想隐藏的事已经被母亲猜出来了。他怕母亲发现,

从宫中和天子说完话,又领了新的官服官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宫人的手上已经提了风灯,预备将宫中各处的灯都点上。

萧云樾今日难得用心打扮了一下,因他还没及冠,所以头发只用金麒麟冠高高束成马尾状。

暗红色的圆领澜袍暗织了金线,翻出来的领子上露出里衬的簇四小窠对凤织锦。腰间束着金泥躞蹀,连靴子都特意穿了长公主新给他做的,衬出一股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他出宫门的时候还问了问跟在他身边的南关:“我领子没歪吧?”

南关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道:“主子,您今天已经问了我不下十回,你的领子歪没歪,躞蹀是不是正着的。”

萧云樾往常对灯会这种事没有半点兴趣,可今天却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雀跃之情。

出宫门到灯会和集市所在的西平坊还有好一段路,他见身上的打扮都还好好的,便急着同南关往西平坊走去。

而元家那边,元妙仪和元令珩还在同太夫人拜别。

早些时候元弗唯已经领着柳殊棠和元纾容出去了,对太夫人说的是领着容儿去看看林春阁里的时兴样。但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府里的人也能猜出应该是侯爷带着姨娘和三小姐去看灯会了。

虽知父亲偏心,但元令珩依旧怒不可遏。他总觉得在自己不在家的日子里,妹妹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尽管元妙仪再三向他解释自己并不在意,可元令珩只这一切归结为她太懂事了,并没有当真。

他如今正是元太夫人心尖上的一块肉,所以他提出要单独带元妙仪出去看灯会时,元太夫人并没有反对,只嘱咐他照看好元妙仪便是。

因着前日里便说好要和元令珩一起出去,所以一应东西早就备齐了。

大燕并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尤其今天是难得的灯会。满街衣香鬓影,四处可见精心打扮过的男男女女。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四处都亮着形态各异的灯笼,将长街染成一片暖色。

两边都是小贩的叫卖声,或是卖些民间的吃食,亦或是卖些水粉胭脂,钗环蹀佩,最多的还是制作精美的灯笼。

刚出了府不久,元令珩就给元妙仪买了一个做成游鱼形状的灯笼,鱼的首尾还会随着行走摆动,远远看过去仿佛真的活过来了一般。

元妙仪两世为人,心智上早就和同龄的女子不同。只是哪怕此世的她下半年就要及笄了,在元令珩看来她还是个小姑娘。

“真是热闹,听说今夜宫城那儿还会放烟。”元妙仪身边跟着的白芷说了一句:“姑娘,我们可要早些过去。”

元妙仪被元令珩小心地护在身边,闻言一笑,温声说了句好。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的她,其实都没有看过灯会。前世的她是公主,即使办了灯会,她也只能呆在内宫之中。

虽然后来出宫建了府,可当时的皇位之争正在关键之时,她不能行差踏错,每日睡梦中都在算计,更别说去看灯会了。

大燕每年元正倒是都有灯会,但是她刚来这里就要守孝三年,逢年过节都只能呆在家中。

不知道是今日元弗唯的举动还是后来元令珩来安慰她别在意父亲,元妙仪久违地想起来了前世的父皇,那是已经遥远到让她深埋心底的事了。

平心而论,她的父皇不是一个好父亲。后宫有无数个美人,生了无数个孩子。而后又放任自己的孩子们,为着这巅峰之位死斗。

到她来到大燕之前,也就是诸事即将尘埃落定时,皇子们几乎已经十不存一了。

但是若说起当皇帝,其实她父皇又是个还不错的皇帝。

她父皇接手这皇位的时候,乾朝已有倾颓之象。官位冗余,民生凋敝。她父皇呕心沥血,布局数十年,才力挽这将倾的王朝,让百姓复有庆祝佳节的能力。

但是只他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摇摇欲坠的王朝,一着不慎就会回到从前。所以他纵容皇子死斗,是要如同执棋之人一般,纵观整个大局。

他要以帝王之心,替这个王朝选出最合适的继承人。

元妙仪最快领悟到皇帝深沉的心思,所以她是所有公主里最快的选对了人选的人。

只是那时还年少的她,曾深深惊讶于亲生父亲的冷血与冷漠,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

直到后来她出宫建府,见到了更多以前在深宫中见不到的景象时,她才明白了一些她父皇的苦心。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是一个足够称职的君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或许是想到了前世的事有些入迷,元妙仪只听到后面有人喊了声:“烟要开始了!”

随后人潮便涌动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将她与元令珩冲散了。她倒是没有害怕,慢慢地朝边上人少的地方挪去。

元妙仪知道此时兄长一定心急如焚地在找她,只要她不被人群裹挟着走太远,过一会儿元令珩也许就能找到她了。

只是人群实在太拥挤了,元妙仪张望着元令珩的方向时,并没有注意到身旁竹子制成的灯架,已经被人群挤得摇摇欲坠了。

她似乎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但此时已经来不及远离那个架子了。元妙仪只能侧过身子,闭上眼睛,她已经做好了被架子当头一砸的准备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小心!”

随后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似乎有人在她身旁撑住了那个竹架,她听见烟砰地升空绽放的声音。

元妙仪缓缓睁开眼睛看过去,正好撞进了少年漆黑的眼眸中。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萧云樾,此时正撑着架子,担心地望着她。

身后璀然的烟,在少年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瞳中绽放出了一片潋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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