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虽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但冬季的皮毛已经可以脱下了。

元妙仪和元令珩年前除了服,上个月殿试结束。元令珩虽未夺魁首,但幸被天子钦点为榜眼,他也是大燕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榜眼。

元太夫人喜不自禁,宫中琼林宴办完之后,在家又大摆了三天的宴席。

相较之下,元令珩倒是表现如常。既没有少年得志狂喜,也没有表现的过分谦虚。

他同裴钊商量了之后,领了青州府录事参军一职,月前已经前往任上了。

元正之后,元妙仪屋子里就换了镂窗。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变得柔和起来,元妙仪坐在次间的窗边,正编着手中的络子。

三年的时光并未让她的容貌发生太大的改变,但却逐渐褪去了稚嫩。如同一朵,从蕾到如今已是含苞待放。

屋子里很安静,白芷杜若她们都在耳房或者外稍间里忙活。

崔嬷嬷从外边快步进来,见元妙仪还在专心致志地打络子,上前给她手边续了杯茶道:“姑娘,世子让人从青州送来了一封信。还有好些东西,都放在正堂了。”

元妙仪放下手里已经快收尾的络子,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伸手接过了崔嬷嬷手中的信件。

她小心的拆开信封,见开头写着“皎皎吾妹,见信如晤”,忍不住微微一笑。

元令珩写了足足四页纸,头两张除了悉心叮嘱她天气变化多端,让她注意身体,还说了一些自己的近况。

青州受江南道辖制,虽不如盛京繁华,却别有一番水昏云淡的雅致。他在任上很好,让妹妹不用操心自己。

后两张倒说了些任上的事情,还隐晦提到了江南富硕,因此贪腐成风,今上似乎有意派巡查使,巡抚江南道。

信中的有些句子元令珩深知只有元妙仪能明白其中深意,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这是封寻常的家书罢了。

元令珩很早就发现了自己这个妹妹的聪慧,且在政治上也颇有天赋。有时与元妙仪深谈时,还能获得一些与众不同的观点,因此他从不避讳与元妙仪谈论朝堂之事。

元妙仪看得非常认真,大燕民风开放,对女子的规束远不如她前世所处的乾朝。同样的,民间也没有莫谈国事的禁忌。

她心中一边想着最近听到的消息,一边想着等会儿应当如何回信。

政事在

江南乃大燕的粮仓,因此商业发达,往来的商贾也十分之多。裴琳琅的嫁妆里,就有不少在江南的产业。

元令珩出仕之后,裴家便令人前来交付了所有原本属于裴琳琅嫁妆的产业,让元令珩自行支配。

元令珩私下里将产业一分为二,都交给了元妙仪打理。

信中写到他让在青州的商行搜罗了好些名贵的锦绫绸缎,还有江南时兴的首饰,全部安排人同信一齐送来。

信中还说让她受了委屈一定要同兄长说,不计是什么好东西,父亲能找到的,他也能找到。

前段时间,元弗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批浣锦。织金锦绣,华贵非常。但他除了给元太夫人的几匹,剩下的竟都给了西院,元妙仪这里一匹都没有。

元妙仪倒是不在意此事。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与元弗唯之间的父女之情总是淡淡的,虽礼节上维持着恭敬,但心里并不亲近。元弗唯偏心也不是着一天两天的事,她从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况且她手握着裴琳琅的另一半嫁妆,要多少浣锦没有?争这些身外之物,倒显得落了下乘。

柳殊棠确实有些本事,这些年元弗唯没有续弦,另立正妻。后院虽添了新人,但她也一直宠爱不衰。

也不知道是谁做了元令珩的耳报神,元妙仪有些无奈地想。她自己倒是没放在心上,元令珩却觉得自己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中对这个父亲更加不满。

所以便忙不迭地令人去搜罗这些绸缎钗环,紧赶慢赶地送到盛京来哄她,还当她是小时候一般。

元妙仪虽不是真正十五六岁的少女,但对元令珩如此不加遮掩的关怀,心里也是很受用的,

她将信小心地收进了柜子中一个黄梨做的小匣子里,那匣子里可以看到已整整齐齐放了好些信件,都是她同元令珩的书信。

崔嬷嬷看她收好了信件,才让人将放在次间的东西都抬了进来。

头几个箱子打开便是一水的绫罗绸缎,白芷和杜若一匹匹地将它们拿出来,冬夏和菘蓝就在一旁造册登记。

其中有一匹孔雀罗,在阳光下泛出一种奇特的绿色,精美华贵,非比寻常。

这种罗在盛京的贵族中非常流行,但因其制造工艺极其繁复,稍有不慎,则一匹布料全毁。需要数十个手艺娴熟的织娘,三四个月才能织出一匹,因此在江南中一匹之价堪比等重的黄金。

白芷一边将那匹孔雀罗单独放进箱子收起,一边有些欣喜道:“这孔雀罗我看正好能给姑娘制条月华裙,便是入宫见贵人也足够了。”

箱子里还有许多元妙仪喜欢的重莲绫和雨丝锦,若是都裁成衣裙,只怕她这小半年都穿不完。

后面的箱子里就是一个一个装好的小匣子,打开都是精致的簪环耳珰。且一看就是元令珩亲自挑选过的,都是元妙仪素日里喜欢的样式。

拇指大小的珍珠穿成的耳珰,翡翠嵌红宝的发梳。其中还有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触手生温,在匣子中闪着温润的光泽。

元妙仪只将这只镯子戴上,其它的首饰便让白芷先收进妆奁之中。

好不容易收拾完这些东西,崔嬷嬷刚将小厨房做的四物汤端上来,院外便来人禀报,请二娘子去太夫人院中一趟。

元妙仪便隔着窗户道了声:“知道了。”

白芷一边给元妙仪梳着妆,一边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了?”

崔嬷嬷在一旁道:“前几日太夫人说自己年纪渐长,精力也大不如前了,于是便想将管家之权交出来。今日一早,我便听说,老爷往太夫人院中去了。”

主持中馈的,原本当是一家的主母。可元弗唯还未续弦,元令珩又还未娶妻,所以这些年来,元家诸事一直由太夫人统管。

可太夫人毕竟上了年纪,管家之事多少繁琐,便流露出想交出中馈之意。而元弗唯去求见太夫人,可没人会觉得他是为了元妙仪去的。

见元妙仪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崔嬷嬷不禁有些着急道:“姑娘,这管家之权若是落到那边”她看了看西院那边,接着道:“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看太夫人叫您过去,倒不像已经拿定了主意。倒不如……”

元妙仪依旧不紧不慢地戴着耳坠轻声道:“不急,她若是想管,便让她管去吧,”

她前世曾做过持宫宫令,后又出宫另辟了公主府,深知主持中馈绝不是像表面看起来的,理清银钱账目,吩咐下人那么简单。

不说盛京之中,勋贵们之间的人情往来。单是侯府下人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就不是简单能理清的。

这还是荣安候府人口简单没有旁的支系,有些人家婆婆妯娌,叔叔婶婶,拉拉杂杂一大堆亲戚住在一块儿,没有点本事怎么主持得了中馈?

是以盛京中的高门大户求娶嫡妻都是要出身大家,这些小娘子跟在母亲的身边自小便学着如何待人接物,打理家事,才能应付得过来家中复杂的关系。

元妙仪一边由菘蓝和杜若整理披帛一边微笑道:“我倒是怕这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柳姨娘不愿接这烫手的山芋。”

柳家没败落前也算不上什么勋贵之家,更别提柳殊棠出生之后,柳家就逐渐败落了,柳殊棠从未学过正儿八经的管家理事。

何况,太夫人只说是交出了中馈,又没说她不管事了。比起稀里糊涂的元弗唯,元太夫人还是清醒着的,她不会容忍柳殊棠乱来的。

元妙仪转开话题:“福田庄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说起这事,又是桩令人头痛的官司。

福田庄地处京郊,原也只是裴琳琅嫁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但元令珩看中的位置兼大小,有一些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走的银钱都由那里支取。

这个庄子的项目一直以来都是元妙仪亲自过目的,上到管事,下到仆役均是亲信中的亲信。

可是元妙仪在查上个月的账目时,发现了几笔她觉得不符合常理的银钱走向。

若是旁的庄子也就罢了,可是福田庄事关非常,元妙仪让崔嬷嬷先暗中查了查福田庄里的几个管事。

可无论怎么查都没查出端倪来,似乎那点异常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可元妙仪深知,越是看似平常,其下便越暗流涌动。

“小隙沉舟,不可不防。”元妙仪若有所思道:“嬷嬷,替我收拾行装,明日我要亲自去福田庄。”

崔嬷嬷虽然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自家姑娘将世子爷的事视为头等大事,但乍一听此话还是有些吃惊:“您亲自去吗?只怕太夫人不会答应。”

福田庄的事不好让外人知晓,因此元妙仪要去就不能同太夫人一起。只是她毕竟是小娘子,福田庄又在京郊,太夫人哪怕是为了她的安全,也不会同意此事。

元妙仪微微笑道:“不,她会同意的。”

元妙仪刚行至主屋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太夫人的笑声,还有孩子的声音。

门边的侍女见元妙仪来了,连忙向里通传。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元太夫人还带着笑意的声音:“进来吧。”

元妙仪进去的时候,就看见柳殊棠带着她三岁的女儿,元纾容,坐在太夫人右侧的下首处。

太夫人同三年前相比,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她今日梳了云髻,饰以金簪和通草牡丹大,点了面靥。看上去如同只有三四十许,高贵艳丽,气势迫人。

反倒是柳殊棠,只梳了普通的翠髻,戴了只累丝镶翡翠的步摇。虽也点了钿在眉心,但除此之外,装束也并不华贵。

元妙仪给太夫人行完礼,太夫人便指了指自己左边的椅子道:“好孩子,坐吧。”元妙仪道了谢,规矩地坐在了左下侧的绣墩上。

太夫人问了元妙仪一些她最近的生活起居之类的小事,元妙仪一一温言答了。

原本正说着最近的吃食,太夫人却突然笑道:“你今日穿得倒鲜亮,这样很好,你这个年龄的小娘子正是要打扮的年纪。”

原本一直含笑揽着元纾容,坐在另一边的柳殊棠,也随着太夫人的话看过去。

元妙仪今日穿着一身白绫的彩绘梅纹样的襦衫,外头罩着绯红色卷草宝纹的背子,下身配着蹙金绣百蝶团折枝裙,肩搭着素纱披帛。

她甚少妆饰,只描了长而细的远山眉。鬓发蓬松,在脸侧梳成鬓蝉状。金镶羊脂白玉的步摇斜插在发髻之中,流苏下的三颗鸽血红宝石正好垂于脸畔,映射出宝石的光耀。

她只规矩地端坐在那儿,便如兰草一般,是难言的清丽鲜妍。

于是柳殊棠在旁边抿唇一笑道:“二娘子这身穿戴倒真是不俗,坐在那儿像朵儿似的,难怪太夫人每次看到都二娘子都这般高兴。”

元妙仪闻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元太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慢悠悠笑道:“你也是,穿戴得这么朴素,前几日老爷不是给了你好些浣锦吗?嗯?多裁几身衣裙。”

柳殊棠心中一凛,她知道前几日这件事犯了元太夫人忌讳。她之前不说,是因为元妙仪并没有表现得非常在意,所以她虽然心中不快,却并没有说什么。

但今日她多嘴说的这一句,必定是让元太夫人连着之前的事,一起感到了不悦,于是识趣地闭口不言了。

出了心中的一口气,太夫人总算觉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于是她终于正色道:“我年纪大了,总觉得精力不济,所以想将管家之权托付旁人。今早,老爷来寻我说,不如让柳姨娘暂时主持中馈。仪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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