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真一个人独居多年,真要追根溯源,也并没有什么情感上的需求。
早先读大学的时候,舍友们各自按照常见的流程,大多通过校内社团或各种活动认识了当时的恋爱对象。她一入学就在医学院就有了些名气,不过那会儿一心向学,整天盘算着毕业后的去向安排,又要业余做各种兼职攒够生活费,所以凡有意者,也全被她以拒绝应对。久而久之,她这个“刀枪不入”的做派也越传越开。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和中学在北城那会儿相比,大家都算是体面的成年人,不会再有在老家县城读书时类似堵人的事情发生。
现在来看,她算是勉勉强强实现了目标——工作虽然不是大学预想时的一样在医学道路稳步前进,但收入至少不错,业余生活又够充实,于是更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只是这些和时不时总要出现的追求者谈,显然没有必要。
她有锚点,不需要更多耗费精力在不应该的事情上。和这相比,反倒是她最苦恼的还东西的问题迫在眉睫——截止到现在,“锚点”本人已经分给她过三颗糖、借给过她一把伞,两件外套。哦,还有一束顺手的白玫瑰。虽然没有对外人说过,但她从不曾对自己否认将耿知行当做锚点的事实——
与其说是影迷,不如说是他的作品是其中的一方面,本人经历和访谈里的故事更给她以支持。
耿知行飞去录制节目的第一天,她在医院等到意料之外的人。
这段时间一直坚持试图加她为好友的晏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工作单位,终于一个人单枪匹马,坐车找了过来。母女俩许多年不见,久别重逢,她是整洁光鲜的医生,对方则已经不如记忆里的年轻靓丽,不过收拾打扮得体,还特意用妆容修饰了皱纹,看起来日子过得应该也不错。
谭玫有些局促地喊她,小娣,晏真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谭玫又喊了一声二丫头,最后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哎了一声,喊她,小真。
“你给自己改的名字挺好的……其实我本来最开始就不同意。”
谭玫说得有些干巴巴。
晏真没回她这一句,只问,来这一趟有什么事?如果没事,那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和见面的必要。
谭玫一听眼眶便有些红了。医院门口人来来往往,又有助理要来跟她对今日流程,结果在旁边站了片刻迟迟没有上前,地方既显眼又不恰当。晏真想了想,索性回去跟院长临时请了个假。
晏真翻了翻手机里的榜单,找了离得最近的一家餐厅。谭玫虽然自十几岁后在她生活中都不再有多余的痕迹,但不可否认两个人在饮食上偏好的一致。
谭玫要将菜单交给她,她就平静回复,她不饿,请她点就可以了。
“怎么能不饿?你现在做医生,每天都累,得多吃一些。”
谭玫正要絮絮叨叨继续往下,最后又在她安静的注视下收了声。
一顿饭的开头非常冷清——不冷清也很难。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种类的人,自然就有总以为一些事后的弥补能补救一切的。晏真最开始接到对方好友神情的时候就预想到会有今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她是真的不饿,就喝了一碗丸子汤,吃了几筷子凉拌牛肉,已经觉得胃里满满当当。
“有什么事情就趁这会儿直说吧,”晏真看了眼手机,有人发来问题,问她读医的时候觉得压力最大的方面是什么,她想低头敲几个字又忍住,“我们俩坐在这儿也是白白浪费时间。”
谭玫筷子也停了。她挤出一个笑容,低头似乎又控制了一下情绪,才抬头继续,“小真,现在说可能你也不信,但我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其它想法。”
晏真就嗯了一声,问:“晏龙呢?”
她提起她那个童年里使家庭气氛一度缓和过的亲生弟弟。
谭玫看她终于有点兴趣,略松了口气,也开始缓声解释:现在晏龙已经不再姓晏,随她现在的丈夫姓朱。现在年纪大了,不如她会读书,只考了一个大专,如今待业在家,雄心壮志准备专升本,不过考不上也有出路,能继承他朱叔叔的卤味店……
“当初你们走了,是就直接来了这里打工?”晏真替她们俩将茶水斟满。
谭玫更以为她有所松动,当即道,没有。
“原来也是试过在北县先找个工作的,但那会儿谁都知道我是晏家那口子,就没少被编排……小真你也知道,女人本来就不容易,我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带着小龙先走。他那会儿小,要带走他简单得多。”谭玫回忆往事,说起自己受过的苦,仍像往事历历在目,“那时候的绿皮火车真不好挤,我带着他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儿,一天一夜没座位,全靠缩在角落里吃方便面才坚持过去,”她越说越激动,“我那会儿也是想过……”
晏真对这些没兴趣,打断道:“我知道了。”
谭玫带着晏龙偷偷逃走那会儿,她正是十几岁的敏感年纪,无能为力又高自尊,但也不是没有期待或者暗自展望过可能性。然而时至今日,谈这些、问这些都没有意义。晏真并不如其他人健忘,或许谭玫说的是真心话,但家至少还没散的时候,谭玫在记忆里就未曾对她投射过任何令人深刻的期待和关爱——只除了生理期刚来那会儿,她在教室里坐着懵懵懂懂,被一群男生指着嘲笑,还是当时的女老师连忙把她叫去办公室教授了她这些。谭玫当时接到消息,竟然从灯具厂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虽然嘴上仍骂她麻烦,但还是带着她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番,又帮她换洗了衣物,炖了鸡汤——这已是她们这对母女之间最为温情的往事。
“吃完饭就回去吧,”晏真注意到谭玫似乎极喜爱那道丸子汤,于是推至她面前,“如果你需要一个好友,我也可以通过,但最好不要联系了。”
谭玫气势彻底萎靡了。精心的打扮虽然使得她面容仍旧美丽,却遮掩不住颓丧的脸色。
“小真,其实刚听说你爸出意外没了的时候,我是真的有想过要回来带你走的……可是……”
“可是你刚刚和人建立了新的家庭,对方介意?”
晏真接着话平静猜测,果然见对方脸色更白。
晏真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没必要再联系了。”
到了今天,谈这些除了叫双方都不愉快,又有什么意思呢?
话都提到这里,谭玫终于没再继续。晏真其实大抵知道她的想法,至少是加上好友了,松了口,态度就可能只是一时的坚决。然而在她这里,坚决实在不可能只是一时的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谭玫不再提其它,只问她当年晏父去世之后是怎么过来的。怎么过来?靠一些好心人,孙阿姨、李老师、还有赞助了她高中学费的好心人……晏真提到这里忽然顿住,直视对面坐着的人。说要重新建立母女的亲情联系,那是否愿意帮助她偿还当年好心人替她付出的学费?她高三就早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姓,正想找个时间报答恩人。话音才落,谭玫原本苍白的脸色僵滞住了,半天才开始流动——帮是可以帮,只是要等一段时间。她现在其实也不宽裕,晏龙谈了个女朋友,家里正要攒房子首付和彩礼钱……
晏真一边听,一边不知道为何笑了。出于人与人之间来往的礼仪,她不自觉觉得有些抱歉;然而出于自身,她竟然简简单单有种戳中别人软肋的痛快。
一顿饭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吃完。本来出于礼貌,她应该替谭玫叫一趟车,然而她实在不想关注对方住在哪里,所以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秋风之中,对方确认她通过了好友,主动告辞。
她终于得闲回问问题的人:读医的压力从不来自于学业本身——这可能是她自己的想法,而是来自于理性之余总偶尔冒出头的感性。譬如你的能力高低,将决定一个人在这个世间的去留。你的无能为力,很多时候并不能得到病人的理解,还会有被误会、被伤害的可能。她的一位恩师,就曾经因为医患纠纷,被人用刀划伤过手臂。好在伤口不深,养了一个月就重返岗位。
耿知行不知道是不是挺闲——作为忠实影迷,她早已知道对方现在在录制一档旅游综艺,甚至刚好回到的北县,他回答她也格外快:所以你才能成为一个敬职敬责的医生。他这是夸她。
晏真许久未眠。
谭玫回到家了,不知道是不是同样辗转反侧,竟然发来一句:你爸爸当时出事的时候,你一定很害怕。是妈妈不对。
晏真没回,倒在床头敲出“耿”字,转移注意力问:你回北县了?
“你知道我是北县人?”
他录制节目一定游刃有余,不然不会回复这么快。
当然知道,而且她知道他一定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然而晏真只是回:我是你的影迷,当然知道。
他对她是全然未知的。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晏真周六上午被安排了几个护理任务,一台双眼皮手术。忙完刚出医院,碰见正好在门口的院长。院长是五十几岁的女性,保养得当,看起来只像是四十出头,看见她了,顺便邀请她一起去共进午餐。
讲究的板前料理,又是封闭的包间,在场除了她,还另有一个院里的男医生,以及陈院长主动介绍的一位陌生男性——她的侄子,刚刚从澳大利亚留学归来,本地人,已经立下志向要回国发展。头发抹了发油,戴了一只百达翡丽,板正的西装眼镜,聊起天来不是投资动向就是自己的流动资金最近花在了何处,全程把握局面,对着一侧的晏真也还算热情。晏真全程神游天外,直到出了餐厅门,男医生悄悄走在她身侧,问她感觉如何,晏真才顿了顿反应过来这顿饭的目的。
果然,才到家,院长便发来消息,问她感觉如何?她的侄子之前来医院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晏真,觉得她形象好气质佳,便有意托自己介绍……百万收入,房车兼而有之,所以也不看重她自己的经济情况。晏真一直到对方说完,才有礼貌地道,谢谢您,但我还是想再好好发展几年再考虑个人问题。
拒绝婉转,态度坚决。
她这边态度明确,消息却传得飞快。先有平时相熟的小护士、再是一直配合她完成工作的医美助理、前台……最后竟然是唐哲。
唐哲明明流连花丛多年,还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亲自驾车上门,支吾半天问她是否是去相亲去了。
晏真仔细想了想当天的情况,觉得不能否认,于是干脆道:“是。”
听得对方又是萎靡而去。
再过一天,耿知行问她要还的东西,嫌她那一套寄出来的流程繁杂,问及什么时候恰当。她想了想,干脆回:得过几天,先处理个人私事。
回完过后便没再管。
倘若唐哲与他真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关系那么密切,那么消息一定不久就会传到他的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四十三次日落。姑娘的地雷
谢谢有几个荔枝耶姑娘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