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修远前脚离开,后脚庆山就站在了陈老身后,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这般事无巨细和盘托出,姑娘事后知晓了定要怪罪。”
陈老看着脚步都明显乱了的宁修远,收回视线一边指挥着庆山将人扛回自己院里去,一边兀自摇头不甚在意地说道,“她要怪罪就怪罪吧。反正又不能将我怎么样,大抵就是冲我摆上几天脸色罢了。我如今一把老骨头了,也不知道还能护着她几年,她这上蹿下跳的本事与日俱增……宁三爷是不错,就是太宠着姑娘,我总要未雨绸缪地趁着自己还活着,隔三差五敲上一回警钟才好。”
庆山维持着和陈老同频的步子,肩膀上扛着个林一连呼吸都没粗重一点。
他低眉问着,“您不是有心将沈姑娘和陈一诺拐回江南培养成接班人吗?还这么不放心呢?”连永不收徒的誓言都能搁置在一边,仿佛只要没有行过拜师礼喝过拜师茶、没有亲口承认这师徒关系就不算破誓。这老爷子为了姑娘还真是一再没了底线。
“你这都知道?”从来都事不关己的男人竟然还关心起这种事来了?陈老倒是意外,耐心解释着,“洛歆天赋不错,只是终究半路出家,距离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诺那孩子肯吃苦,也静得下心学习,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只是奈何天资一般……就冲着你家姑娘惹事的本事,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家年轻一辈中的天才,被誉为“陈崧第二”的陈一诺,到了陈崧本人口中也不过就是“天资一般”。也不知是陈家年轻一代当真无人没落至此,还是因着这人是给姬无盐挑选的才格外严苛了些……一时间,庆山也有些好奇,在陈一诺这个年纪的时候,眼前这个老人又是如何惊才绝艳的存在。
听说,那是整个陈家的希望,听说,那是整个医术界的未来,听说……再多的听说,仍是苍白而片面的,那个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隐没在岁月的尘埃之后,蒙尘的面容模模糊糊瞧不清晰。
到底是生不逢时,未曾亲眼得见,实属遗憾。
陈崧这般想着,偏头间看到陈崧微微佝偻的背部,将肩膀上的林一换到了另一边,抬手搀了搀陈崧的胳膊,“你这腿,不是好了吗?”他问得直接,声音也淡淡的,听起来有几分镌刻进了骨血的疏冷凉薄。
陈崧同他相识多年,自是早已知其为人,笑呵呵地弯腰捶了下那条大腿,解释道,“好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倒不受什么影响了。只这几日太冷了,前阵子又下雨又下雪的,这不,就……也是年纪大了,没事,过几日便能好了,别同主子们说,免得他们又大惊小怪的。”
“好。”庆山答应着,“您自个儿当心着些。”
“我知道……放心吧,我还想拖着这条老腿多守她几年呢!不会碍事的!”陈老笑呵呵地念着,说完仍是讪讪笑着,重复念着“不碍事、不碍事”,大抵是还不大习惯这般被人搀扶着走,只最终到底是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
……
宁修远紧赶慢赶冲上塔楼,就见着背对着自己坐在天心琴后的姬无盐回头看来,诧异问道,“怎么了?这样气喘吁吁的?林一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布下的阵,阵中人如何了她自是清楚。
宁修远没接话,只是沉默着站在楼梯口看着姬无盐,烛火在她身后,她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瞧不清表情,即便如此,他仍然看得见她那泛着不正常苍白的脸色,眉头愈发紧锁,沉声质问,“你从未告诉过我此举的危险性,你更没有告诉我,稍有不慎你可能就会被反噬……姬无盐,我同你说的话,你便一直都没听进去过是吗?”
姬无盐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轻笑着起身朝宁修远走去,“你说这个呀……陈老告诉你的?我这不是没事吗……被反噬的可能也就是万中不足一二罢了,我的琴技你还信不过?再说,如今不是没事嘛,皆大欢喜!不若,去我院里开坛子好酒,庆祝一下?”
她抓着他的手,旁若无人地撒着娇,看得五长老沉默着连连摇头: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调情,简直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而且这姑娘当真是撒谎都不带眨眼的,方才那么大的一口血,只怕如今五脏六腑里头都火烧火燎的呢,还能这般没事人一样地撒娇。
不愧是姬从隐的接班人,够狠。
大抵是姬无盐实在过于轻描淡写的模样,宁修远一路走来的害怕、紧张,在看到这个人脸色发白却到底是好好站在这里的时候,心下一松,情绪就堵不住,终于是爆发了。
只是即便他此刻火气上头,手上动作力道大一把甩开了姬无盐的手,脸色也是又沉又冷,但语气却是完全凶不起来,只冷嘲热讽道,“庆祝?要不我给你找面镜子,你自个儿去照照你这脸色,如今走出去都能被当成鬼给驱了!赶紧的,回去睡觉,我会交代子秋明日不必准备早膳由着你好好睡上一觉……”
他的话倏地停了,皱着眉头看向她脖颈。
姬无盐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视线最终的落点,仍只是温软应着,“好。”看起来乖巧极了。
偏偏,此刻这样的乖巧,在宁修远看来格外刺目,就同她素白衣领上沾到的那点血迹一样的刺目。他眸色暗沉,心脏一点点地揪着,难受得紧,却仍然压着声音问道,“宁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姬无盐一时间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要说有所隐瞒,自己也的确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瞒着他,但要说当真坦诚相待,似乎又的确瞒着些什么。是以她这声“没有了”答得就格外心虚,视线落在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不敢对视。
宁修远垂着头看她,半晌,倏地笑了笑,“那回去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