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歆回到院子里,并不意外地看到黑漆漆的院子和没有点灯的屋子——很显然,白雪没有回来。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开始白雪会向自己告假,譬如“家中来信母亲病重夜间无人伺候”、譬如“身子不大方便先行下去休息了”云云,沈洛歆无一不应,有时候还会给些碎银子或者一些滋补养身的药材,再后来,白雪便不告假不知会了,但沈洛歆也已经习惯了,并没有多言。
何况,她本就不大习惯被人跟进跟出地伺候着。
如今却是不同了。
沈洛歆借着月色走到石桌前,摸了摸冰冷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白雪?”
没有人应。
院子里风声呜咽,厚厚的落叶打着旋,看得出来这院子起码已经有两三日的时间没有打扫了。沈洛歆看着那一片随风打转的落叶,又抬高了声音唤了声,“白雪?”
这一回,白雪来得很快,低着头匆匆跑过来的小姑娘,一边扣着最上面一颗扣子,一边讪笑着告罪,“沈姑娘回来了?奴婢、奴婢想着您在姑娘那边用晚膳,大概还要说上一会儿体己话的,遂趁着这段时间小憩了一会儿,没成想,睡过头了……”大抵是跑得急了,气息都紊乱了,月色下仍然看得出脸色酡红。
沈洛歆微微皱着眉头,面色狐疑,总觉得这小丫头看起来……古古怪怪的。
心中生疑忌惮,面上却仍是如常,含笑说着“无妨”,又道,“晚膳吃得多了些,想着在花园里转两圈消消食来着,只出门时穿得少了些,怪冷的,便又回来了……有热水吗,给我沏壶茶来,积食,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在这喝茶赏月……若是你困了,沏了茶便去歇息吧,不必顾着我。”
她知这个时候白雪不会自顾自去歇息的,本也没法算让她去歇息。
这样的夜色,光线黯淡,冷风微拂,套套话自是极好。
果不其然,白雪叮嘱沈洛歆风寒刚愈要注意保暖切莫再次着凉,一边噔噔噔进屋子去拿出了一件披风,才道了句“姑娘稍等”就去小膳房拿水去了。
热水自然是一直备着的,特别到了晚间,沈洛歆日日沐浴,厨房里总有许多烧好的热水,茶水很快沏上,白雪仍然随侍在旁,沉默、拘谨,一如既往的小心翼翼。
沈洛歆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挑眉打眼看着白雪,一直看到对方眼神闪躲,才唤道,“白雪。”
对方低声应是,微微弯了腰。
沈洛歆眼神迷离地笑,月色下看起来像是带了几分醉意,只站在身旁白雪却又闻不到半分酒味,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沈洛歆到底是什么状态。沈洛歆兀自笑着,“同你说多少回了,不必紧张……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咱们,说说闲话家常?”
白雪自是称是,“不知……姑娘想说什么样的闲话?奴婢嘴笨,就怕扰了姑娘赏月的兴致。”
“没事……就,说说你吧?”沈洛歆含笑说道,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对方的表情之上,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整个人都绷紧了,攥着茶杯的手都暗暗用了力。她担心自己什么都问不出,反而打草惊蛇。
可要她就这样按兵不动只作浑然不知,却又如何也忍不住,一想起方才白雪匆匆忙忙跑过来的那一幕,就像是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她似的,浑身难受。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说的……不然,沈姑娘问便是了,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雪攥着手中的帕子,期期艾艾的。
只是她平素就是这般模样,这会儿反倒看起来挺正常的。
“嗯……”沈洛歆沉吟片刻,才问道,“那就,说说你之前在哪里办差吧?又是为什么来了这里?你不用害怕,咱们就说说闲话……我瞧着你整日里小心翼翼生怕做错被赶出去似的,想来那是一户规矩严苛的主人家吧?是……是什么大户人家吗?”
“奴婢……”白雪咬着嘴角犹豫,之前酡红的面色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此刻被吓得,这会儿白得像一张纸,还有些渗人。
沈洛歆呵呵笑着摆摆手,“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这人好说话、不重规矩,你如今在我院子里伺候着,便不必时刻担心出错……咱们就是一边赏月、一边说说话解解闷罢了,你不必将我当成主子,就、就当成姐妹,你看姬姑娘和子秋,是不是相处地很好?我院里就你一个,我自然也是希望你我的关系能有她俩那么好的……”
很多时候,夜色真的能掩盖很多东西,譬如,女子含笑眸色下的锐利审视。她招招手,招呼着白雪坐下,才道,“那……一定是一段,很无助很难捱的时光吧?”
夜色之下,人与人之间似乎也能更加轻易地卸下防备。白雪没坐下,她仍在咬着自己的嘴角,半晌才道,“奴婢之前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就、就做些粗活。奴婢手笨,有一回洗坏了女主人的衣裳,女主人要奴婢赔,奴婢赔不起,就被打了十下板子,丢了出去……”
声音逐渐隐没在唇齿之间,带着破碎的哽咽。
低着头的小姑娘,死死咬着嘴角不让哭声溢出来,表情难得的执拗,像一只无家可归却又骄傲隐忍的狗崽子。
沈洛歆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一时间竟突然领悟到为什么书文之中总用“梨花带雨”来形容女子哭泣娇美惹人恋爱——是挺惹人恋爱的,至少,沈洛歆觉得,若此刻的自己是个男子的话,恐怕也会忍不住呵护一下这朵淋了雨的娇花。
只是,娇花带刺,可能还带毒。
于是,这心下的不忍瞬间烟消云散。沈洛歆含笑敛眉,轻声唏嘘,“难怪……你总担心自己会被赶出去……这么小的丫头,怎么下得去手的?不知,是这燕京城中的哪户人家,我可认识?”
白雪仍咬着嘴唇落泪,闻言脸色又是一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