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阿鹞和阿南

后来阿南回忆起来,帮他找回自己的人的确是阿鹞。

在兄长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如果不是他打小顽皮不知事,到处惹麻烦,安十九也无法拿捏他去威胁兄长。若非如此,兄长怎会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他责怪自己,怨怼自己,迫自己读书,像是为了圆什么遗憾。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徐承枝。

阿鹞一番话直逼他内心不为人知的丑陋,将伪饰的道德感彻底击碎。将兄长的衣冠冢恢复原样后,他独自一人狂奔出门,在山野间不知疲惫地跑了一宿,临到天明,积压在胸口多年的宿怨终于都发泄了出去,他大声地呼唤着兄长的名字,面上流下一行热泪。

之后他闭门家中,此时读书,心性与之过往又有不同。他时常想起阿鹞,不知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过得如何,可会遵循父命再次嫁人?亦或空守家中,等黄花老去,韶华不再?

他想她,辗转反侧地想她。

而此时远在景德镇的阿鹞,也正面临着独属于少妇的难题。

没想到阿谦哥哥尚且在世,只相认没有多久,就被发落到岭南剿匪,都说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梁佩秋哪里肯干,为早点去岭南见情郎,日夜不休地宿在坯房里,搞劳什子汉家文化的陶瓷,连累徐鹞也跟着绞尽脑汁。

徐忠年纪大了,多少力不从心,加之权阉一死,安庆窑和湖田窑又走向老冤家的局面,自有许多额外的麻烦。

也不知徐忠怎么想的,突然有一日领回个少年,对外宣传是远房表亲。

面对阿鹞怀疑的目光,徐忠掩面轻咳,又大声承认,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第二个徐稚柳,未来湖田窑的接班人。

徐鹞知道她爹爹还是不能接受让女子当家做主,故而不知死活地给她找了个麻烦,存心试炼她的决心。她当然不可能妥协,不过徐忠年纪大了,她不敢强硬地对着干,只能先吃下这个瘪。

那少年叫王熠,小字火赭,名字带火,天生属于窑口,加上从小天赋异禀,瓷活一绝,又师从名家,不过十二已有家主之风。

王熠生母不详,一直想找到亲生母亲。

徐忠将他公开后不久,就有许多妇人闻风找上门来,想白捡一个便宜儿子,顺便赖上湖田窑这座金山。

正在王熠艰难辨别亲生母亲时,阿鹞站了出来。

“后宅的事,你审问来去不方便,交给我最合适。”

王熠没多想就同意了。一方面他刚来到湖田窑,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实在分身乏术,另一方面那些妇人声称是他母亲,而他对生母仅有模糊的胎记印象,也不好亲自确认,思来想去徐家姑奶奶或是最好的选择。

阿鹞嫁给周雅那一年,没少跟周雅外头的莺莺燕燕们过手,勾栏里那些女人的手段和心思她多少有数。作为女子,她们有太多相同之处,难以辨别。可作为母亲,对待孩子是不一样的。

她设计让王熠生了场疟疾,且看真心假意,谁知几个女人一听疟疾传人会丢掉小命,连夜收拾包袱都跑了。

阿鹞找到王熠时,他还在那间药味熏天的屋子里,一个人坐在床畔似悲似喜。他问阿鹞:“世上果真有不管孩子死活的母亲吗?”

阿鹞宽慰他:“或许她们三个都不是。”

他却自嘲:“或许她就在里头。”

“这不好说。”

“你也没法否认,不是吗?”

“你很在意?”

“不。”王熠说,“从今天起,我没有母亲了。”

阿鹞久久没有说话,之后叫他的名字,他也不理,只是说:“你可以叫我小字,我叫火赭。”

“火赭。”

“那我叫你什么?”

“徐大姑奶奶?好像有点见外,要不徐家婶子?”

火赭听得直皱眉:“太老了,你才比我大几岁。”

“大几岁也是大,我可是你长辈。”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火赭在心里说,我就叫你徐鹞。

徐鹞气结:“你好肥的胆子!”

之后三年,凡与阿鹞相关婚事,都会遭到莫名其妙的干扰。时间长了,阿鹞猜到是谁捣鬼,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说:“你个小鬼,为什么坏我姻缘?”

火赭俯视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子,蹙眉道:“你说谁是小鬼?”

阿鹞也看出身高差距,抚了抚发酸的小臂,讪讪道:“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

“你在意?”

“什么?”

“姻缘。”

阿鹞笑道:“哪有女子不在意姻缘?”

“你喜欢那些人?”

“倒也没有。”

“那就不算坏你姻缘。”火赭说,“如果碰见喜欢的,我不捣乱。”

“真的?”

“你有喜欢的人?”

阿鹞愣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哪有时间呀。”

徐忠身体每况愈下,早年还忙着招赘延续徐家,到这一年眼看阿鹞婚事不济,也歇了念头,受高僧点拨后,终于放弃了拿王熠去试炼阿鹞,决定扶持女汉子阿鹞当家。

阿鹞早就有这个念头,之前悄摸摸学,现在光明正大的学,窑口里头的大小窑务早就熟练上手,加上王熠出谋划策,更是有如神助。

适逢新一年窑口干事遴选,阿鹞同王熠商量正事。两人一说窑务就忘了时间,晚上用完饭继续,到夜半梆子声响起才分开。

几次之后,有人看到王熠每每深夜从徐鹞房间出来,走的还不是正门,而是离徐家姑奶奶闺房更近的侧门,风言风语就传了出去,久而无人否认,渐成大势。

次年春,王熠满十六,可行嫁娶。

徐忠的意思是赶紧让他找个老婆,也好全自家闺女的名声,谁知他话口子刚开,王熠就顺杆往上爬,说不想娶别人,只想娶阿鹞。

徐忠拍着桌子大骂反了天了,火赭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保证不会贪图湖田窑一分一厘,只会帮助阿鹞做大做强。

这算说到老爷子心坎了,虽说两人差着辈分又差着年纪,可火赭不介意,外人能说什么呢?且他俩名声都不好,凑一起正好,也省得外头再传两人有私情。

徐忠琢磨着尚可,却不敢贸然应下,去问阿鹞的意思。阿鹞一听就笑了:“爹爹是想让我背着勾引外侄的臭名一辈子翻不了身?”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那您就不该贪这个便宜!”阿鹞说,“火赭是你领进门来给我添堵的,没想到我一个和离待嫁的姑奶奶,还真铁了心要当女老板,眼看着不好交代了,您就把我俩凑成一对,不怕别人骂您臭良心吗?不怕那些茶馆的酸儒唾沫星子淹死我?”

她和火赭放在一起看,谁都会想她这个小妇人有问题。差着辈分和近十年岁的小妇人和小少年,真要成了夫妻,指不定怎么被人戳脊梁骨骂伤天害理呢。

阿鹞从未想过。

徐忠问她:“你先前没听到外头的传言?”

阿鹞翻白眼:“您闺女我是聋子吗?”

“那你怎么也不辩驳辩驳……”

“火赭深夜从我屋里出来是事实吧?我如何辩驳?不会越描越黑吗?再一个,您扶持着他成了咱家二把手,二把手要立威信,我还能从后面放冷箭吗?男女之事说到底都是私事,传一传无伤大雅,也不会伤他。”

“岂不糟蹋你名声?”

“反正多这一桩也不差,正好全了我的心思,以后再不敢有媒人上门了吧?”

“你你你……你不孝!”

“我保证负责您到归天,别的您就甭操心了。”

徐忠听完她一番混账话,自也歇了心思,悄悄回绝火赭。火赭早有所料,也不强迫,只成亲一事悬停下来。

不过从那之后,阿鹞也算明白火赭的心意,刻意保持了距离,鲜少再同他私下相处。

临到年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阿鹞才特地屏退左右,设下酒席款待火赭。火赭一看席面之隆重,心道不妙,果然阿鹞开门见山,直说自己早有心上人,且对那人钟情多年,与之相识,远早于他。

火赭一怒之下掀翻桌子。

他饮了酒,红着眼道:“你骗我。”

“我没骗你。”

“之前我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人,你说没有。”

“我……”

阿鹞不知竟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暗示,一时张口结舌,想同他聊一聊阿南,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为难的样子深深刺激到了火赭。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心爱多年的女子为其他男子而犹豫再三难以启齿,心下妒火燎烧,一念而起,上前捞过阿鹞抱在怀中。

他为何生母不详?乃因生父好色成性,睡过的女人无数,自也无从分辨。小时候他没少被人骂流氓胚子生的狗杂种,将来也一定是臭流氓。他厌恶父亲,发誓绝不和他同伍,可这一晚他还是失控了。

阿鹞被他压在身下,咬着牙,眼泪往喉咙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只要声音传出去,她就完蛋了。

火赭也会完蛋。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二岁,很有当家人的模样,老成持重,身上覆着一层阴郁的底色。他的阴郁和阿南不一样,阿南天性狂野,被世道踩断脊骨,痛失家人,自责自愧才茫然无措。而火赭从小不被接受,在底层摸爬滚打,生活极为不易。

她知道火赭依赖她,依赖的可能是一种陪伴感,一种虚妄的幸福感。

她不愿意打破那一切,可她失去了贞洁。

之后阿鹞再没见过火赭。

阿鹞有了身孕后,徐忠大发雷霆,将火赭暴揍一顿,且求着梁佩秋想办法,将人彻底赶出了景德镇。看着女儿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徐忠越发悲从中来。

一辈子机关算尽,没想到得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难道他老徐家当真要背着骂名过活?

阿鹞不想喝药流掉孩子,徐忠也不想失去一个男孙的希望,可要如何说孩子的来历?难道要让他重蹈火赭的覆辙,悄悄养着,悄悄养大,再到合适时机认祖归宗?别说徐忠不舍,就是阿鹞也不同意。

她说:“就让我一个人臭到底吧,只是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徐家了,被我拖累名声。”

“你个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自己不怕被人骂,那孩子呢?你能堵住悠悠之口吗?”

“我……”

“你容我想想,这段日子先回乡下养胎吧。”

于是阿鹞回到乡下。

再次遇见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