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番外*时年

时年问过公子,为什么同是乞丐窝里捡回去的脏孩子,偏偏选了他当近身侍奉的书童?当时公子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机灵。

他可得意了,有事没事就去黑子、狗蛋几人面前显摆,指点这指点那的,一副聪明人相。

所谓鲤鱼跃龙门,也不过如此了,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民间窑口。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的过往岁月里,今天能不能抢到一个馒头,晚上能不能有一片避雨的屋瓦,才是他们眼前的和未来的全部。

苟且的日子尚还历历在目,有几个会不懂得珍惜徐稚柳对他们命运的重塑?固然黑子恨他恨得牙痒痒,每天还是拼了命的干活。

狗蛋就不同了,那小子惯会偷奸耍滑,懒到没救,宁愿吃别人剩下的骨头渣,也不肯动动发软的腿脚劳动一二,在湖田窑没干多久就面临了失业的威胁。

起先张磊对狗蛋的惩罚是不给饭吃,狗蛋浑不在意,摸到厨房连偷带拿,被抓了一次两次后,转而向同伴下手。他们乞丐窝里出来的,过够了朝不保夕的日子,生怕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故而都有藏食的习惯。

狗蛋深知黑子的命门在哪里,却还要往那里下手,几个人打作一团是必然结局。只是让时年没有想到的是,过去衣不蔽体三饥两饱的时候,尚且没有为了一粥一饭撕咬到恨不能扯下对方整张皮,如今日子好了,心却狠了,手也狠过从前百倍,黑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狗蛋更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

不就是偷一点干粮,至于吗?他当时这样想,碰到黑子的目光时,却吓了一跳。黑子好像露出了他看不懂的一面。

那一晚公子让张磊带狗蛋黑子几人去看了大夫,自己掏钱为他们诊治。大东家非常不高兴公子带回来几个乞丐,一再痛骂没有规矩的白眼狼,怎么都喂不饱,平白惹了一堆麻烦不说,还坏了窑口风水,扬言要把他们全都赶出去,公子沉默以对,并未和大东家过多争执。

后面几日黑子几个也没有回来。

就在公子一再的沉默和冷然中,时年忽而读懂了黑子的眼神。

偷来的抢来的,毕竟不是自己打拼来的,可以无伤大雅无关紧要。但凭着劳动付出得到的,一点一滴都是凝结着血汗、踏踏实实属于自己的成果,是绝不容许有任何冒犯的,和命根子一样的存在。谁都怕了再过以前的日子,谁都不可能在过上好日子后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黑子如此,他也如此。

时年终于怕了,隐约的得意与暗喜在看到公子的城府后,顷刻间化为灰烬。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等待那桩恶性殴打事件拟出定局的白天黑夜里,不断噩梦缠身,终于黑子几个养好伤回到窑口,他也彻底病倒了。

曾经得过的病症在这一次大爆发,浑身长满疹子,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糊糊足有半个月,大夫一再说没有救治的必要了,徐稚柳却坚持每天为他擦洗换衣,亲自喂他吃药,事后还问大东家提前预支工钱,为他买疗养身体的上等药材。

谁家公子会对一个书童这么好?他不是都把狗蛋赶出去了吗?他还以为他后悔把他们带回来了……

一直到很久之后,偶然的一次听见张磊和原先为他诊治的大夫谈话,他才知道原来公子把他留在身边,并非是看他机灵,而是照顾他在那群乞丐里年纪最小,受的苦难最多,身体也最差,怕是吃不了窑口的苦,这才寻摸了一个“书童”的身份,强行留他在身边。

公子已经放弃了仕途,哪里还需要什么书童?年纪小的时候不需要近身伺候,大了更没有那个必要,何况公子自己本就寄人篱下,在旁人的屋檐下求生存,尚没有足够自立的资本,再要留下一个很可能白吃干饭的乞儿,可见有多不容易。

他所得意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哪怕只是一个谎言,对时年来说也已胜过千万了。

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乞儿?过去的经历已不可考,微末的记忆里总归都是不好的画面,一点点把年幼的他劈成两半,一半自轻自贱,一半宁为草寇。幸而徐稚柳将他从冰冷河水里捞了起来,从今往后他也照见了太阳。

直到黑子遭太监黑手惨死的万庆十一年。

那之后风云变幻,难以人言,命运残酷的地方往往就在这里,它并非一成不变,将你困在长久见不到光的幽暗里,他会让你感受到习习凉风,会让你听到鸟语,看到枝头拂动,落英缤纷,在你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贯穿整个生命时,再猛的收回,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

黑子被泡到发白肿胀的脸还能时时出现,公子就意外地走了。时年再次被推挤着掉落颠沛的江流,不知去向何处,不知会不会和黑子一样,也不知那该死的旧日,会不会重新找上他。就这样被你拉我扯地回到瑶里,再回到景德,再回到云水间,再回到湖田窑,一切的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他有了新的使命。

找到内鬼,为公子,也为自己。

可是怎么会有内鬼呢,时年怎么也想不通,有谁能够背叛徐稚柳?为什么?他把所有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

公子不是大东家的亲生儿子,说是子侄,隔得有些远了,同门不同亲。数年下来随着公子日渐在窑口有了话语权,大东家对公子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

公子若娶了阿鹞,入赘湖田窑,或许大东家能得以欣慰,少些技不如人的不甘,偏偏公子不受大东家摆弄,对于重新参加科考一直存有执念,这么一来,多年精心栽培岂非一场空?大东家有所怨念也正常。

大东家曾偷偷截下杨公写给公子的信,显见不想看到公子参与官僚斗争,倘或大东家知道公子私下与夏瑛有所往来,是否有可能如法炮制偷走信件?只是,偷走了又能如何?为此和公子争执,公子觉得仕途无望,一气之下投窑自尽?

不对不对,大东家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避免和太监发生冲突,担心被太监报复,对于公子,大东家始终是想留在身边继承湖田窑的,绝不会伤害公子。

大东家若当真对公子起了断念,在公子死后又怎会公然和太监对着干?

后来时年听到窑口陆陆续续有人议论,说大东家这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公子一走,湖田窑后继无人,还管什么太不太监的,反正再也不会是安庆窑的对手。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对公子有愧吧?斯人已逝,当年种种,不过浮云。比起人好好在眼前,有什么是重要的?

民窑之于民权的斗争,生而为人的清白与公正,那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时年看到徐忠抱着酒坛子,在廊下一夜一夜,对月无言,叹笑奈何,人之一生,所求究竟为何?

或许活成徐稚柳那样,也是一件幸事吧?至少他知道路该往哪里走。

这些年得益于徐稚柳对湖田窑口殚精竭虑,寤寐思服,徐忠已然迷失了,在麻将桌上浑然忘我地失去了一家之主的筋骨。只当用在最前方挡风的幡子倒下,这份维系数十年的家业遭到歹人觊觎时,久而麻木的筋骨才开始活动。

那时候他或许能够发现,王瑜引颈自戮,梁佩秋公开皇瓷技法,玫瑰与翡翠时隔数百年的再现,于天下窑口而言,是一个多么多么美丽和珍贵的瞬间。

而这样的瞬间,是靠血和泪挣来的。

民窑需要脸面。

脸面就是正义。

委于太监,放低民权,纵容三窑,无视九会,这个瞬间绝不可能来到。

那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徐忠发现了,时年也窥探到了,离公子他们都更近了一步,徐忠开始试验世间最顶级的釉料,时年也开始学习窑口事务,即便黑夜里不再有一盏灯照亮前方,他们的原野也仍是广袤的。

然而这一切,终结于真正的内鬼。世事皆如此,不弄人反倒不成活。

兴许执念太深,时年死活不肯走那奈何桥,于是老天爷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见到了公子。

时年虚飘在空中,盯着那张和公子截然不同的脸泪流满面。那时已经过了他的头七,应该还没满四十九日,约莫是大游行暂且告一段落后,公子到他坟前上了一炷香,身边还捆着一个张磊。

张磊憔悴不堪的样子,让时年想到了当年被水泡发的黑子。黑子太丑了,丑得让时年难以忘怀,可张磊再怎么委顿落魄,他的脸也比黑子好看太多。

黑子死得有多惨,张磊就得有多惨!

时年知道,公子这是为他做主来了。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始终只有在公子面前,他才是那个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的被保护起来的小孩,始终只有公子,世上唯一的公子,会为他,为和他一样的黑子做主。

始终只有徐稚柳,温暖过他们的生命,他们那如草芥一样卑贱短暂的生命。

时年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那时间里,徐稚柳仿佛有所感应,就那样沉默地站在他坟前,手指一点点描摹碑上的刻字。那字也是徐稚柳为他刻的,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机灵鬼的诞生与长辞,希望他曾见过世上最好的月色。

“公子,我见过了,这一生已经很圆满很圆满了。”时年擦干眼泪,神情带着股平静与柔和,“幸而有你,来生再见。”

那之后,徐稚柳和张磊说了些话。张磊已没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时至今日辩驳再多亦是无用功。

当日在景德大街,他听到周齐光就是徐稚柳的那一刻,已然预料到了今天。那样的机密,绝不可能由泛泛之辈勘破,要么受到安十九指使,胡言一通搅乱那浑水,要么真的事有蹊跷,留待考究。

安十九既然坐等着被围剿,且看各路人马的状态,显然后一个可能性更大。倘若周齐光是徐稚柳,他该如何?张磊问过自己,终究幸大于憾。

那么一切就不必多说了。

他受命于孙旻,潜伏徐稚柳身边,初时为钱,后而为权。不是没想过救徐稚柳,也不是没想过借孙旻的势铲除安十九,可说到底他只是一枚棋子。他以为身在局中,哪怕只是棋子,也有因势利导的权利,可他错误地评判了自己身为棋子的价值。

在权力的角逐中,棋子永远是棋子。哪怕再忠心,再有用,也只是棋子。孙旻要用安十九杀徐稚柳,他拦不住,何况中间还夹着个夏瑛,一旦被夏瑛窥破当年文定窑悬案,孙旻必危,所以徐稚柳不死也得死。

留待安十九去做,好过他亲自动手。

“公子,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苏湖会馆和黄家洲的械斗中,在梁佩秋被泥石流吞没,他散尽家财去祁门请名医时,在后来与夏瑛里应外合扯虎皮唱大戏时,张磊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徐稚柳——自保。

办不成的事情,故意拖延的时机,错开的视角与命运,都是他努力的痕迹。他和徐忠一样,又不一样,徐忠想保的是湖田窑,而他自始至终想保的只有他。

徐稚柳无悲无喜地望着张磊,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你太自以为是了。”

一句话,父子,师徒,情义两断。

张磊放声大笑,又跪地哀求:“求你放过我一家老小。”

“你拿什么求我?”

“我求你念在从前……”

“没有从前了。”徐稚柳平淡的,好似一个从未经历背叛与谋杀的局外人,做着裁决,“你就在这里,戴上手铐和脚铐,一辈子为时年打理坟头。至于你的妻儿,我会放他们回乡,既然他们觉得山上安静,那就在山上了断残生吧。”

“那、那我的孙儿?”

“你不担心山上有野兽,妻儿对付不了吗?你不关心你儿媳的下落吗?”徐稚柳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色彩,那色彩让张磊升起一股莫名的胆寒。

其他人他可管不了,孙子可是他的心肝啊!

“我、我……那孩子是无辜的,我求你。”

“这世道便是如此,我父亲就有错吗?我难道不是无辜之人吗?”徐稚柳露出了那日唯一一抹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的罪拿孩子来偿,我会杀了他,二是送他离开,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和你张家没有半点干系。”

这有什么好选的?当然是后者,活着才有可能!可是,可是这么一来,张家的香火岂不是断了?倘若那孩子和张家再无干系,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张磊哭嚎在地。

徐稚柳漠然地望着他,透过那衰老扭曲的脊骨,看穿张磊惺惺作态的所有。卑劣、贪婪,寡情,薄义,这样一个人,偏偏跌进致命的漩涡,一辈子都讲究个传宗接代。

那就让他断子绝孙。

“你们张家也不是没有希望的,那山上不是还有一对男女吗?”

风中飘来一句话,张磊哭嚎顿止,片刻后如丧考妣,破口大骂。

时年看着张磊的嘴巴一张一合,骂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浑身颤颤巍巍,裤子仿佛都湿了,偏偏无可奈何,累倒在他的坟头。

张磊已年迈了,在初秋的瑟瑟冷风中,身体不甘却不得不蜷缩在一起,黑黑的,小小的一团,看着很可怜,也很可悲。

时年又站了许久,直到天边微亮才转身离去。

虚影过了奈何桥,就是下辈子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