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来临前,梁佩秋支走了王云仙。
王云仙不想走,但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边的人里只有他会穷极所有为她办成这件事,所以即便知道她要干一件非常危险的大事,他还是离开了景德镇。
为万一事败,也为万一事成。
总要离得远远的,才有余力收拾残局。
不仅如此,她还把徐稚柳留给她的人都给了他,他没有拒绝,自知于她而言,这样重要的时刻,没有后顾之忧比什么都重要。
王云仙走后,梁佩秋又安排人去饶州府打探吴寅行踪,一则还是为了徐稚柳的下落,毕竟只有吴寅去过那片峡谷,二则为打派头做最后的准备。
不想人到饶州府却扑了个空,打听之后才知,吴寅安置在饶州府的女子,据说是吴家妹子,在他离开后去了南昌府,他一回来就去找人了。
南昌府可是孙旻老家,吴嘉好端端的怎会去那里?这事儿一看就不简单。
而此时此刻,奔在前往南昌府的官道上的吴寅,顶着一张黑沉到吓人的面孔,急得几乎满嘴燎泡。
原先找徐稚柳就费了不少心神,连着不眠不休近十日,带去的人后来都一一受召撤回饶州府,他孤立无援,僵持在峡谷也无济于事,不得已,满怀沉痛的心情往回赶,本打算接上吴嘉远走高飞,此生再不回这伤心地,谁知吴嘉根本不在饶州府。
南昌府是什么地方?真正的豺狼虎穴!可知听到那消息时,他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吴嘉为什么去南昌府,原因他多少能猜到些,家里的事虽不曾主动告知于她,但她知道的并不在少数。
而吴嘉呢,也确实如吴寅所料那般,看自家兄长因找不到孙旻贪赃枉法的证据而落寞远走,本就郁郁,加上这事和徐稚柳有关,更牵涉全家人的安危,怎能不上心?
赶巧这时候孙旻被流匪围困,不在家中,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不冒险一试?
万一事成,说不定可以将功折罪,皆大欢喜?她虽然想得简单了些,可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若不一试,只怕将来后悔。
是以没有犹豫太久,她就出发了。
孙昊是她唯一可以进入孙府的方式。
奈何之前在景德镇时孙昊几次剖白皆被她拒绝,两人已逐渐断了往来。她不确定如今他对自己是否还余情未了,又怕主动来找会惹他猜忌,为保险起见,她设法打听到他日常出没的酒楼茶肆,前去偶遇,好在孙旻待她依旧如常。
孙昊这人被捧着长大,本就是个愣头青,碰上心心念念的姑娘更是没有任何防备和头脑,被吴嘉三两下糊弄了来意不说,亲自把人带回府中,好吃好喝供着,末了发现她擅自闯入书房重地,也没有一点起疑。
不过他是个不中用的,孙旻留在他身边的却个个都是人才,一眼识破吴嘉的诡计,之后在其窥伺祠堂重地时,顺水推舟,当场将她抓获。
那也是孙昊第一次发现,自家祠堂供奉的十三面菩萨,竟然灌满了金银玉器。那金身之下一座座金山银山,几乎闪瞎他的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身边人,又看看吴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这么大笔数目,绝非寻常,况且一向不喜欢他的吴嘉,为了寻找这些主动向他卖好,他哪里还能不知事态的严重性?
吴嘉就那样被带走,关进某个偏院,留待孙旻回来发问。
落到那样的境地,吴嘉也很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了。与其等着孙旻回来,被其利用对付吴家,不如一死了之。如此,至少吴家不会受到她的掣肘。
谁知那笨得要死的孙昊,忽然在此事上面开了窍,疯了一样把她按在床上,捆起手脚,缚住她全身还嫌不够,翻来倒去说什么只有成为他的人,只有怀上他的孩子,孙旻才能留她一命。
她哪肯就范,一口咬下去险些让孙昊掉块肉,大骂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你的原因,你非但懦弱,自私,没有主张,还不懂得尊重我。成为你孙家人,为你生孩子,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只想救你。”
“那你就放我走!”
“我、我……我不行。”他想说外面有人看守,转念一想,吴嘉根本不会相信,她就是不相信他对她的真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听话一点嫁给我?你你、你是不是还想着你那义兄!”他突然恼了,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床帏上撞,双目充血般吼道,“他已经死了,死了!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俯下身去,眼神贪婪地扫过女子玲珑有致的躯体,尔后一把扯破女子的襟扣。
混乱而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吴嘉忍不住作呕,用尽全力往旁侧过头去:“就算他死了,你也比不过他。”
“你闭嘴!”
“我就要说,你怎样都比不过他,活着是,死了更是。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活人永远赢不了死人……”
她话没说完,就见孙昊抄起床凳上的檀木绛纱灯座,在他迟疑的一瞬,她抬起脑袋,迎了上去。
鲜红的血,瞬时流满女子清丽的脸庞。
孙昊被吓得往后一退,绛纱灯滚落在地。
就在这时,孙旻回府了。
前后相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吴寅也赶到了。获悉此事全貌,孙旻有过片刻的犹豫,为和吴方圆年少时一起求学的情义,为同朝为官数十载同袍的恩泽,也为当日在桃花村外崖边,吴寅那毫不犹豫的一箭。
然而最终,在数百里外的景德镇开始爆发大规模的“打派头”游行起义时,他还是决定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这本就是一对领了皇命前去边陲上任的兄妹,若不慎死在路上,纵然万分可惜,也无从追究谁的过错,不是吗?
他对不成器的儿子道:“我要你亲手杀了他们。”
孙旻颤颤巍巍,不敢接父亲递过来的剑。
“可是,可是……”
吴寅不是才从饶州府过来吗?那么多眼睛看着,怎可能瞒天过海?似乎猜到了他的疑虑,孙旻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你还没认清一个道理吗?江西是为父的天。为父一句话,谁敢说个不字?”
此刻在孙府内院,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孙旻私人府兵,吴寅知道这一回插翅也难逃,气极骂道:“孙旻,你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当日桃花村外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死了!对待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个态度?我呸!说什么江西的天,也不怕传出去笑掉人大牙!就你这样的窝囊废,连那秦方虎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孙旻对他的辱骂充耳不闻,面色始终温和,仔细看,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皮囊之下,还有几分恪守的礼节。
他并不否认吴寅救了他这一点,也像惋惜徐稚柳的才华一样惋惜吴寅的身手,只可恨这些年轻可靠的儿郎,皆不效忠于他。
“贤侄,你不该救我。”
吴寅叹笑:“是,我不该救你,我最不该的就是为了救你而错过救他的先机!”
孙旻摇摇头,露出几分失望:“你、你爹,你们吴家和那姓周的,果然是一丘之貉。”
“他不姓周。”
“你说什么?”
吴寅大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左右今日将死在这里,那么在死之前,怎么都要让孙旻吃个瘪。
“他是徐有容的儿子,是曾经一直高你一头的徐有容的儿子!”
“他是徐稚柳!”
“他根本没有死,是我父亲救了他,不单救了他,还助他改头换面,重回景德镇找你报仇。你的所作所为,我父皆已全知。”
“孙旻,你离死期不远了。”
他并不擅长阴谋阳谋那些东西,指望几句话为自己博求生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相信徐稚柳,以他对徐稚柳为人的了解,这些日子必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做些什么。
哪怕什么都不做,恶心恶心孙旻也是好的,却没想到孙旻在听到周齐光就是徐稚柳后,面色一变再变。
想到被困峡谷的那些日子,那个年轻男子肖似其父的冷静与城府,再一想景德镇前后种种,孙旻的心倏然间沉到谷底。
不好,观音瓷!
安十九在他被困峡谷时,带人从后方追杀,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观音瓷应该还没送出景德镇。安十九不在,谁帮他盯着观音瓷?指望杨诚恭和他一损俱损吗?
倘若周齐光不是徐稚柳,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周齐光是徐稚柳,杨诚恭还是他和吴方圆联手搬回来的,岂非蛇鼠一窝?
此时已过了太后寿诞,若然京中发生什么,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的话,约莫也就这几日前后,消息就将传来。
既如此,人质倒不能急在一时处理了。
吴寅不是会玩心计的人,他不怀疑这是吴寅或是吴方圆的缓兵之计,就算是,已在笼中的鸟,如何能飞出他的五指山?
他只是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徐稚柳“死”在峡谷一事,生出几许疑惑。
之前没有太过怀疑,是因为双方人马实在过于悬殊,连他都差点被秦方虎杀了,何况只剩两三个护卫的徐稚柳?
他笃定徐稚柳必死无疑。可转念一想,若必死无疑,徐稚柳提议分成两拨人,誓死一搏的机会在哪里?徐稚柳可不是吴寅。
所以,他当真死了吗?谁说的,谁能证明?没有尸首,也没有残骸,何以见得?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他就不信掘地三尺会找不到一点迹象!况且,最后出现在峡谷的是吴寅。
吴寅和徐稚柳,那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想到这里,孙旻一向矫饰完美的虚伪面孔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缝。他看了眼连剑都拿不稳的孙昊,冷声吩咐:“把人抓起来,关进地牢。”
孙昊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孙旻一眼止住。
“吴家那丫头也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地牢。”
旋即,他派人重回桃花村搜查徐稚柳的下落,和梁佩秋的要求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的他尚且不知,随着《打渔杀家》再次唱响风火神庙,景德镇已经开始了大游行。
那场或许在景德镇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出现,也并非最为浩大的游行,却决定了所有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