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不是不报,并非时机不到,而是当那个时候来临时,只有少数人能够看到。
这一晚的景德镇注定无法太平。
片刻前,安府门外一行人匆匆下马。
安十九被甩过来的车帘打到鼻子,吃痛了一瞬,却是什么都顾不上,连忙追上前面大步流星的身影,解释道:“郑参政请息怒,如今举镇封锁,谅那要犯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我马上安排人手,加紧巡防……”
“闭嘴!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如何叫人相信?”郑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得到消息不第一时间上报于我,反而擅自行事,打草惊蛇!安十九,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半柱香前他得到消息,有人在城南发现居九的踪迹,安十九先一步赶了过去,他当即预感不妙,结果还真让居九又一次逃脱。
这三日里南昌府来了数封加急信件,每一封都是对他能力的拷问,他满肚子的火正愁没处发,安十九就撞了上来。
临时拉上一条船的人,总归不能尽信,郑孑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若是办不成,定都是安十九从中捣鬼。这一通申饬下来,别说安十九,身边人等皆大气不敢出。
安十九攥着拳头,下颚紧绷,始终垂首侧立,一字不发。郑孑骂完后气消了些许,看他还跟块木头杵着,不由喝道:“还不快去办!”
安十九连连称是。
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正门前,安十九才要说什么,门房忽然上来禀报:“大人,安庆窑的小神爷正在书房等你。”
“什么?”安十九被郑孑骂得头昏脑涨,也没听清是谁,本能啐骂道,“混蛋玩意!书房重地,怎能随便放一个外人进去?”
见前头郑孑停脚往这边看来,深谙其中深浅的周元忙找补道:“大人您忘了,梁小神爷此前说过今日会来汇报观音瓷的进展,因观音瓷事关重大,您特地吩咐了,直接带人去书房。”末了,又问门房,“她可是带了观音瓷过来?”
门房还算机灵,立刻点头应下,梁佩秋确实带了观音瓷过来。
经过周元这么一打岔,安十九回过神来。心知方才差点露馅,他缓了口气,转头对郑孑道:“郑参政,我恐怕要先失陪一下,烧制观音瓷的任务也是孙大人特意交代的,怠慢不得,眼看马上就入夏了,我……”
郑孑挥挥手:“你且去吧,办完立刻来见我。”
安十九得了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郑孑看他急如风火,脸上掠过一抹思量。而这一幕落在旁观的周元眼中,更是心如擂鼓,震颤不停。
安十九的书房是全府上下最为机密之所,非受召任何人不得入内,安十九也不知梁佩秋用的什么花言巧语,竟能哄着人领去书房。
如此想着,他几乎跑了起来,什么观音瓷,不过幌子!她大半夜前来,甘愿冒险也要进他书房,他是傻子才会相信她天真地没有一点目的。
想到书房藏着的东西,他一时竟觉喘不过气,然而,随着一道道九曲回廊的捉弄,他离书房越来越近,那股窒息感却逐渐消去了。
梁佩秋原本在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忙将桌案上文书摆正,打开的抽屉物件一一回归原位,不想一个回身,手边的观音瓷素坯被带倒,就这么掉落在地。
而在此时,门开了。
安十九端着一张阎罗面孔,无声无息地望着她。
他好似想从那张极力掩饰慌张的脸上看出什么,梁佩秋也看破了他的意图,努力调整呼吸,不让那即要破土而出的愤怒,毁了最后一博的底牌。
然而装得再逼真,终究是装。她眼下翻滚的不平静,到底出卖了她。
安十九的心回落下去,生出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
“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本来没有,结果获得了意外之喜。”
“哦?”安十九信步走进去,从里面关上门,“没想到我这里还有能让你惊喜的东西。”
梁佩秋看着他的动作,心也沉到谷底:“为什么?”
既然什么都碎了,什么都明了,她也不在乎了,从袖中取出一枚串着翠缨的玉扣,浑身震颤着,又以超出预料的平静问道,“为什么这个会在你手里?”
“你丢了,刚好有人捡到送给了我,就这么简单。”
梁佩秋为他的虚伪发笑:“你怎知是我丢的?”
“那就更简单了。我在皇宫时也算见过不少好物件,这枚玉雕小兔的质地一看就是上乘,拿去玉器铺问一问,谁敢对我撒谎?谁买的,何时买的,甚至花了多少银两买来,掌柜的知无不言。”
说到这里,安十九从上到下打量她,眼里充满兴味和嘲弄,“早前你遭遇泥石流时,听说他散尽家财为你遍寻名医,尔后为了疏通山道把那位祁门神医弄到景德镇,又把十年里在湖田窑攒的能用的人情都用光了。穷成那样,竟还舍得对你如此大方,当真是个情种。”
“闭嘴,我不准你说他!”梁佩秋大步上前,喝止道,“你不配提他。”
“是吗?那你不想知道,为何他送你的物件丢了,对方不还给你或是他,却拿给我吗?”
在她剧烈颤抖的无声反抗中,安十九放声大笑起来,“因为对方送来的不止玉扣,还有百采改革部分草案乃至和夏瑛的密信。而这枚玉扣只是为了让我验证身份的一个证据,对方就是想叫我知道,花了大价钱买这块玉的人是徐稚柳,亲手做了玉扣的人也是他,而他,正联手夏瑛里应外合,设计构陷于我!”
也是那时候他方才明白,为何徐稚柳看似处处为三窑九会筹谋,处处与安庆窑与夏瑛作对,然新政还是开始实施,安庆窑还是一日日势大,他还是诸事不顺!
原来身边出了内鬼。
原来那个用《杀鸡儆猴》取代《打渔杀家》的夜晚,少年屈膝的脊骨下仍是不屈的正义,只是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了龙蛰蠖屈,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厚积薄发,之死矢靡它。
这就是徐稚柳。
他总算能够明白当初杨诚恭的那些夸许是什么意思,那些读书人满口文绉绉所谓“生如芥子,心藏须弥”的辞藻,即便在内书堂经过名相首辅指导的他,也只能窃两分表意,余八分深奥,单凭肖想。
凭什么?凭什么一介草民,堪得此言?
“我当即一一回溯曾经交托他办的事情,不成想他当真捏住了不少把柄,譬若徐大仁那个蠢货,几两猫尿下肚就把我倒了个干净。如此心腹大患,岂能再留?”
安十九说着,一步步欺身上前,将梁佩秋逼得无路可退,背靠桌案,半身后仰。
他轻而易举从她手中夺过了玉扣。
“你猜我后来用这枚玉扣做了什么?”
梁佩秋偏过头去,咬牙道:“一切皆是你自作孽,若非你杀人成性,岂会……”
“我若当真杀人成性,你早死了千百回!”安十九狠狠打断,“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这般自视清高的贱民逼的!”
说着,他五指一松,玉扣脱手而去。梁佩秋急忙去抢,却见他虚晃一枪,松开的手掌中还捏着翠色的丝线,只留玉扣在他们仅剩的距离间晃动。
“不好奇吗?那一晚,当徐稚柳因春夏碗之争输给你,因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而心神恍惚时,我带着这枚玉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了什么?”
梁佩秋的心忽而地被揪了起来。
她好似猜到了那个结果,眼底迅速积起一阵风暴,转瞬红透了眼眶。
安十九看着自己的杰作,不乏残忍地道出既定事实:“我趁他不备将他推入火窑,他最后一眼能看到的,仅有这枚玉扣,而这枚玉扣恰恰是他送你的生辰礼。他应该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他的人会是你吧?
他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轧过梁佩秋的五脏。
“你说,带着这样的痛苦和仇恨,他该怎么死去呢?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瞑目吧?”
梁佩秋全身骨头都碎了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安十九爱极这一刻她的恍惚与破碎,正如当初得知背叛时的自己,那一刻他就决定了,这辈子定要叫所有背叛他的人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
这不是故事,而是真相,赤裸裸的真相!安十九露出尖利的牙齿,笑意狷狂,近似疯癫,“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啊!你说,谁敢相信?谁又能不信?被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动的珍爱之人亲手杀害,也不知何种滋味……我想他死了也不得好死吧!”
梁佩秋肝胆俱裂,想要往后退,却无路可退,当即一口黑血喷簿而出。
“你说,你带着这枚玉扣杀了他?你让他以为……是我杀了他?”原来,原来这就是那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隐情。
原来他一切的“为何”,都是因为她杀了他。在把多年积蓄都用来救她之后,在她自以为是的诘问和诋毁之后,在把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唯一云水间留给她之后,在十数年如晦阴雨中坚守的自由和爱倾囊相授之后,她杀了他,当时的他该有多绝望?
“怎会如此呢?她为何杀我?为何?为何!”他一定有着和她一样满腹的为何,然他们之间隔着时局,那时局便似山海,山海不可平。
想想他死后那些事,湖田窑被打压,徐忠入狱,王瑜悬梁,她独吞安庆窑,驱逐王云仙,与太监形影不离,甚至,她还替他上京领赏,将原本属于他的成就全都占为己有……
梁佩秋的心撕掉了,肺裂掉了,因惊惧、因痛悔,因心碎而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哭着哭着她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在安十九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抄起身后的砚台,用尽全力朝他脑门上砸去。
“安十九,你去死!”
这一晚,同样因居九再次逃脱而感到愤怒的,不止郑孑一人。
为了迫使居九被孙旻弃用,从而拿出证据以自保,整个过程吴寅已耗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若最后叫敌人先一步取得居九,恐怕他下半辈子都将在噩梦中度过。
“以我的判断,他应该已经通过河道离开了景德镇。”这么大个搜捕阵仗都没能找到人,除非遁地。
也是在今晚,偶然听下属抱怨了这一句,吴寅才突然想起,景德镇有个天然的逃生通道,就是昌江。这些日子到处都在找王云仙,江上的重点被带偏了去,如今想想,以居九之老谋深算,王云仙岂非最好的掩护?
所谓狡兔三窟,居九在河道上留有后手并不奇怪。
“我打算出城去追。”
徐稚柳并不否定有这个可能,只是光浮梁县就有好多镇子,出了浮梁还有好多州府,没头没脑的要往哪里追?
吴寅无所谓地耸耸肩:“总要试试看,好过在这里干等。”
他说完拍了下马屁股,在马得得儿往前走的时候,一个起跳掠上马背。从高处往下看,徐稚柳的清癯更甚于从前,吴寅喉头微微哽咽,“今日收到京中来信,陛下已经同意调我前去戍边,调任不日就将抵达,这或许是我离开景德镇之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为自己,也为他。
吴寅为临阵脱逃而感到惭愧,可他已经尽力了,就像吴方圆说的,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他该为吴嘉,为阿娘考虑一下退路。
“抱歉,我……”
“吴兄,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知道你志在报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地各方人浮于事,并不适合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吴寅哼笑:“你不挽留我?”
徐稚柳一愣,继而也笑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周旋,以保吴家……”
“打住,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正如他从未想过挽留他,他也知他志在何方。
虽则吴寅多少有些失望,甚而为这没有尽头的奔波感到颓废失意,当初若非徐稚柳执意将人召回寻找王云仙,或许他们早就抓住了居九。即便不能,这趟出城至少能有个方向,好过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那么一个老滑头,入了江海,哪里还有希望。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吴寅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递给徐稚柳:“约莫王云仙出事之前,她曾来找过你。我想,她应当是有很要紧的事吧?否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得冒了多大险才敢……”
徐稚柳接过信,只觉烫手。
“吴兄。”
“去吧,不必多说!”
吴寅夹住马腹,最后回望一眼,这是他巡检三年之久的江右小镇,屁大点地方,却集中着江西乃至天下的阴暗。
民权的斗争向来没有尽头。
“徐稚柳,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奉命罚你之时,那一剑我留情了。端就看在你一介书生,敢于越级上告铲除奸佞的份上。只要志不死,奸佞必除,我等着那一天。”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吆喝马儿往前奔去。
夹道里,远远传来一声高喝,“城若破,有死而已,何惧哉!”
徐稚柳念着这句话,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情与豪情,走到这一步,当真一无所有,人皆离他而去。
可当他拆开信,看到上面那熟悉的八个字时,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的贯穿了。
他来不及坐上马车,单就捏着信,疾步朝安庆窑奔去。
黑夜里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胸口剧烈起伏,风灌满喉肠,搅动着铁锈味儿,嘶嘶的疼。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心被她的大胆占据,交织着说不出的心酸和后怕。
好不容易到了安庆窑,门房却说,我家东主去了安大人府上。
深更半夜,她为何会去见安十九?
“她可还有别的交代?”
门房摇头。
或许吴寅的离开渲染了这份山高水远、一别或可永别的愁绪,今晚的徐稚柳在连日奔波的疲惫中,轻而易举地被袭击、被打倒了。
脆弱由四肢百骸往上游走,剥夺他的克制与坚忍。他忽而地,再次感到一阵无从赘言的悲凉。
他们似乎总处在不尽相同的拨弄却尽是相同的错过当中,似乎每一个时刻,世间剩下的只有他们自己,与他们相伴的也只有脚下伶仃的影子。
与其冷冰冰地相望,隔着山重水复不相亲,或许死了更好吧?至少思念有出处。
可他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了!老天爷又为什么要如此待他们?为什么要将这沉重污秽的人世压在他们脊上?
为什么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分别?
他想大声问天,何时才肯放过他?想大声问地,要他如何往下走?
大雨突然而至,前路仅剩的一点微光最终也消失不见了,他如入迷障,失了方向,就这么奔走着,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好似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驱走漫漫长夜的寒冷,就能驱散那经年不去的大雾。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云水间。
原本已经落锁的云水间,不知为何大门洞开。刹那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八个字——亭亭水中,鱼戏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