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其实他们不应该怕火的,窑人怎能怕火呢?梁佩秋自打当上把桩,日日在窑弄上走,透过一个个窑孔观察火。

从釉面开始融化到长进瓷胎,从颜色釉的裂变到匣钵被敲碎,这之间千百种变化,哪一种能少了火的参与?

他们是靠火吃饭的。

然而,他们最后都怕了火。

安十九将火折子扔进牢房的那一瞬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她安慰自己,柳哥也是被火生吞的。

千万种死法里,她更愿意承受和徐稚柳一样的死法,承受某种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的肖想,承受黑暗里是禁忌的、或许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允许的蓬下之爱。

凭着那样一腔孤勇,她闭上眼睛,任火苗蹿到身下。意外的是,千钧一发之际,铜锁哐哐乱响,她抬头之间,撞见安十九发红的眼。

他最终还是把她抱了出去。

他们闯出了火海。

少女的梦被焚烧殆尽。

万庆十三年至十四年的交接之际,一整个暮冬,在“小神爷竟是女子”的议论中逐渐收场。

安十九以稽查方向错误为梁佩秋洗去窃取冬令瓷的嫌疑,将她从牢里放了出来,然民间对“女子入窑是为不祥”的非议还是很大,原先堵着衙门示威的人群纷纷转移至安庆窑门前,挥舞着棍棒喊打喊杀,要求安庆窑给个说法。

他们还不知道,隔着几扇门,安庆窑内部也正在进行一场交接。

王云仙回来了。

曾经的王少东家,最该继承安庆窑的人,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他抱着王瑜的牌位,重新走进王家祠堂,在叔伯长辈们的见证下,从梁佩秋手里重新拿回了安庆窑。

然后,打开门,走出去,在所有人都以为梁佩秋要被逐出安庆窑之际,他拿出王瑜生前亲手写就的一纸婚书,力破谣言。

看客们傻了。

王家人都不说什么,他们这些外人还叫个什么劲?什么男子女子,自打小神爷入厂,安庆窑哪一年不是在走上坡路?王氏宗族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哪一个是睁眼瞎,能轻易被一小儿忽悠?王云仙必然早就通过气了,其中利害,他们能不清楚?

罢了罢了。

世人皆是小丑。

何况御窑厂早就广发英雄帖,重金悬赏烧制皇瓷的民间匠人,可几个月过去了,谁也没有那个口气敢打包票,能与小神爷一争高下。

别说创烧皇瓷,连仿烧都难,十几种技法,上百种绘色,入窑烧窑,一步不可错。何谓皇瓷?这就是皇瓷。

其中跳得最凶的彰武倒是耍了好一阵,结果连炸好几座窑,险些闹出人命,后面没人再敢尝试。大人物们都不吱声,跳梁小丑闹了一阵,不得不偃旗息鼓,此事便慢慢地被所有人“睁只眼闭只眼”吞进肚子。

本还觉得吞了苍蝇难受地厉害,这时候皇瓷之上又再创烧出更多高难度技法,原先的六面罐八面瓶可作出十二面,一人高可作出两人高……梁佩秋这一小女子,用她的头脑和本事,结结实实地让最后那些固守着不肯吃苍蝇的人,都闭起了嘴巴。

于是万庆十四年的新春,在打打杀杀的必然无果中,以“小神爷是女子”写就景德镇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出戏——《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个“生”不单属于梁佩秋,更属于景德镇窑业。

走到这一步,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王云仙当属欢喜里头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冬令瓷完美收官后,梁佩秋总算能从窑房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黑了一层。

王云仙看得好笑,拿面巾给她擦拭额角:“热水点心都给你备好了,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有什事等你醒来再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他看着她,视线不自觉落到她颈边。

吻痕消失了,转而被鞭痕替代。

不一样的醒目,同一种刺痛。

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喉头滚动了下,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她被关进牢里的那段时间他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想告诉她,当他知道她被人冒犯后,那每一个想要杀人的瞬间。

但是,这一切在她回来后就投身于窑房不停歇烧制冬令瓷的忙碌中,逐渐变作只有他一个人关心的事。

细细想来,其实这份心事,她不知道也没关系。

或许她不知道更好一些。

王云仙看得出她的疲倦,也知道她累了,累到已极,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不该问的也一个字不问,只让白梨好好照顾她。

梁佩秋梳洗完回来,看到乱糟糟的案头已经被收拾一新,箱笼上摆着两只熏灯,燃着草木淡香,床帏和窗幔都是她喜爱的素色,用金钩挂着,露出月亮。

屋内有她情有独钟的一切。

她环视一圈,没看到王云仙人,便知他已经走了。她弯着唇角,爬上床榻,伴着溶溶月色酣睡一场。

这一晚参与冬令瓷的所有人都能如释重负地睡个好觉,包括安十九,或许还有孙旻。一般调任会在年后下达,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等。

镇上并不如想象中不平静。

似乎是故意挑选的一个时机,为了在所有人放松戒备的时候,轻飘飘揭过一桩本该重大的案件——张文思死了。

吴寅说,自打王进下山秘密和人接头后,安排在山上的桩子就一直紧盯着他。

张文思人近疯癫,状若小儿。一个傻子,似乎死不死并不重要,王进也一直没有下手,正好临到过年,桩子就松懈了。

谁知就在这时,王进动手了。

张文思像是惊恐发作后因忍受不了情绪折磨而自发地撞柱身亡,周遭没有任何打斗或是纠缠痕迹,连同他的衣裳皂靴都干净整洁。吴寅这才知道,王进长时间的等待和蛰伏,为的恰恰是这样一天和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想要张文思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嫌疑地死亡,要他像随着寒冬离开的一缕春风,掀不起任何尘埃。

事实上也是如此。

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幸而留在山上的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很快就发现了王进的踪迹。

“他们已经追上了王进,但他……他咬舌自尽了。”说到这里,吴寅暴喝了一声,“我早就提醒过他们,让他们轮番盯着王进,不能放松警惕!谁知、谁知……”

“这事不怪他们。张文思早就开始装疯卖傻,除了身边人,谁能分得清他究竟什么时候真疯什么时候装疯。王进能成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张文思。”

“可如果小心一点,未必不能留住张文思的命,他可是重要人证!”

吴寅仍旧懊恼,挥舞着拳头疯狂砸墙,转念又道,“张文思也就罢了,王进那人……明明都追上了,还是没拦住,实在可恨!他这一死,必然惊动上头人,那我们这些日子的筹划岂不都白费了?”

徐稚柳端坐在凉凳上,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的指腹搭在杯沿上,水波倒映出吴寅不停走动的身影。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看着看着吴寅的视线投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在想,对方为什么非要张文思死。”

“还能为什么?他活着就是个隐患,早死晚死都要死,与其留着膈应,不如了结省事。”

“是吗?”徐稚柳淡淡一笑,“你上次跟踪王进时,确定没有被他发现?”

“你不信我?”

吴寅总算察觉出不对,隔着水波和徐稚柳的眼睛对上,徐稚柳旋即偏过头去,可那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寒意,足以让吴寅寒毛直竖。

“你是觉得我暴露了,让对方察觉到有人跟踪,才不得不杀张文思?呵,姓徐的,老子什么身手你不知道?”

“那就是山上的人,兴许做了什么,引起王进的怀疑。”徐稚柳的手罩住杯子,将一切隔绝,“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既已死,多说无用。”

“怎么没用?有用!好歹证明我是清白的。”

“你想说什么?”

“现在不是我想说什么,是你在想什么!”

没抓住王进,他本就十分自责,当然这事确有他失察之处,那几个桩子他已想好怎么教训。

不管怎么说,徐稚柳的态度尤为重要。他不想好好的兄弟,因为一些破事离心。

“你总不能怀疑我。”

没干好是一回事,故意没干好是另一回事。徐稚柳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算作回应,转移话题以作安抚:“你幼年时可曾来过江西?”

“不曾。”吴寅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父亲年轻时曾在江西求学,此事你可知晓?”

“我知道啊。”吴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徐稚柳怎么突然提起他父亲?“不过我身体不好,出生不久就被送上山学艺了,没跟在他身边。”

徐稚柳点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是说道:“王进一死,势必打草惊蛇,船坞那边你不要去了,免得被人抓住尾巴。”

“我知道,你放心,山上我会好好收尾。”

现在仅剩的线索是钱庄,要查钱庄,势必绕不开居九,而以此人发家的时间和之后的迅猛之势来看,十几年前引诱文石输光身家之人很可能就是他。

“派人盯着居九,一定要小心。”

“你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

显然这一晚谁的谈兴都不高,吴寅一脑门的费解,不想逗留,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回头抛下一句话。

“那什么,巡检司的兄弟们巡逻发现,王家那小子最近总往金店跑,似在筹备礼单作下聘之用,那婚约应是真的。”

没得到回应,他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却见屋内烛火亮了,慢慢传出一道声音,“我知道了。”

吴寅离开后,烛火又暗了。

徐稚柳没再出门,即在务本堂用来见客的大厅坐着。门缝泄出一行月光,他眼眸微垂,一动不动坐着,似入定了般,不知在想什么。

张文思说过,杀害徐有容有许多方式,非要用身败名裂的方式逼他死,足以证明对方和徐有容有旧。徐有容为人刚正,若偶然发现文定窑数十万两身家被侵吞的秘密,势必举发,这便有了杀徐有容的理由。

先前托杨公探查,今儿得了消息,当年和徐有容并称江西三杰的其余两人,分别是孙旻和吴方圆

其实他猜到对方是孙旻了,只他没想到,另外一人会是吴方圆。

孙吴两家本要结为亲家的,多年来交从甚密,那么当初设计杀害徐有容的是孙旻一人,还是孙吴两人?

吴方圆为什么要帮他改名换姓重回景德镇,只是为了对付太监?当初在皇宫,掳掠了梁佩秋的人又到底是谁?莫非吴方圆骗了他?那么吴寅呢,吴寅被“发放”到景德镇,只是巧合吗?

这一夜,徐稚柳枯坐到天亮。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像在梦境中经历短暂一样短暂活过,名利如浮云,徒然无力。

他必是对官场,对权势,对他曾经向往的清正廉洁都感到厌倦了吧?所以才会用那样一句话,劝他放下。

他如何能放下?倘若连吴寅都……他还能相信谁?连唯一爱过的人都能杀他,他是否不该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一刻的徐稚柳众叛亲离,满目疮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