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九的这番质问,可以说漏洞百出。
首先,梁佩秋昨夜回到小青苑,不是没有问过门房管家。他们都说前夜曾听到后院有刀兵相接的打斗声,不过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棍棒傍身,哪敢露脸?何况安庆窑的护院们一早就被迷药迷晕了。
等到后院没了动静,他们出去察看时,那些停留在想象层面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统统没有,后院干净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后巡检司人马来搜查,也确实什么都没查到。
盗贼之说,不过空口。
其次,即便盗贼因全城抓捕潜逃回安庆窑,何以就能证明,安庆窑和盗贼有勾结?没有人证,也没物证。
即便有,也可能是家贼作乱,她作为大东家,顶多就是个失职不察,和盗贼有什么关系?
最后,说她对冬令瓷有图谋之嫌,动机何在?
三问之后,堂间唯有冷雪簌簌,无一人声。
安十九垂首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前,良久,转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下巴:“你的意思是,本官空口白牙,冤枉了你?”
不待她回答,他旋身指向旁坐的杨诚恭,高声问道:“此人女扮男装,罔顾礼法,犯禁窑事,天理不容。杨公,陶业监察会以您为先,您便说说此人该当何罪?”
杨公摸着胡须,不疾不徐:“监察会成立不过三日,旧制新规尚在磨合中。”
“那照杨公的意思,这旧制新规一日不曾磨合好,监察就一日不决?”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倒是……”
“那么三窑九会多年以来所秉持的陋习民俗,业属旧制,是否也不该行就监察?否则那可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越扯越长了。”
杨公被噎的一哽,不敢再轻易接茬。
安十九这话摆明了是说,若不追究梁佩秋罔顾旧俗以女儿身入窑之责,便也没有追究三窑九会钻旧制漏洞坑蒙拐骗的道理。
梁佩秋却是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安十九再次看向她,“说到底,你还是不承认自己犯禁犯错?”
“我有何错?”
梁佩秋反问他,“旧制里不让女子入窑,是笃定女子不祥,会遭火神忌惮,让窑事不顺。可自打我开始把桩看火,安庆窑的出青率一年比一年攀升,日子一年比一年红火。除了安庆窑,我也常受邀请去其他民窑看火,哪一次不得满堂喝彩?镇上人尽赞我火神在世,给我赐名小神爷。这还不足以说明,女子并非不祥之物吗?安大人口口声声我有罪,我有错,我实在不知,我罪在何处错在何处,伤了谁?又害了谁?照我说,不合理的糟粕合该除之,这和借着旧制杀人越货完全两码事,怎可并论?”
“好个伶牙俐齿,怪道我从前一直没有看清你。”
安十九这次转身,看向高坐公堂上的周齐光,抱拳道,“周大人,此人胆以男儿身蛰伏民窑十数年,心性非比常人,我看不用刑的话,恐怕很难让她招供。”
周齐光目光扫向阶下的梁佩秋,正和她视线对上。
她抿唇一笑,三分舒朗,七分清阔,一身反骨,俱是不怕死的胆性。
这女子。
“怎么?周大人有疑议?”见周齐光沉默不言,安十九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这次周齐光看向了安十九。
他知道安十九闹这么一出,教训梁佩秋是假,引出她背后之人是真。显然,安十九已经怀疑到他们头上。
为免影响对三窑九会的打击调查,杨公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对梁佩秋置之不理,那么他呢?
同一时间,安十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周齐光凭什么要给他方便?只为卖他面子?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周齐光和他称兄道弟就是什么软柿子,否则离京前太后也不会单独叫他过去提点再三。有太后娘娘撑腰,何以需要卖他面子?
若不是,他意图何在?
回想之前和周齐光的几次交手,似乎每一次都有梁佩秋在场。
当真只是巧合?
两人目光交接,短短时间,各自走过千山万水。最终,周齐光一抬手,大大方方交出一方父母官的大权:“此事起于御窑厂,事关冬令瓷,宁枉勿纵,安大人请便。”
“好。”
虽然安十九还无法确定和梁佩秋有首尾的人是不是周齐光,但看态度,他比杨诚恭有诚意多了。
安十九不由转向身后:“杨公可有意见?”
杨诚恭端起茶假装耳聋。
安十九冷哼一声,也不传唤衙役上堂,亲自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在所有人尚未反应之际,一鞭子狠狠抽在梁佩秋背上。
猝不及防的一下,令她痛呼失声。
杨公“哎哟”大叫,盖碗险些碎地。迎头对上安十九不快的目光,他故作镇定地将盖碗放到茶几上,抚着胸口自言自语说快被吓出病来。
周齐光倒是无甚反应,只脸色有些苍白。
安十九环顾左右,不信将梁佩秋逼到绝路,那人还不援手。现在要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能担得起她被活活打死的威胁。
于是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梁佩秋浑身上下,令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杨公从来不喜屈打成招这一套,早早看不过去,走到天井下,背身于公堂。而在公堂之上,徐稚柳的手不知不觉覆上惊堂木。
他想厉喝安十九住手,亦或代为审讯,叫那女子伏法认罪,免得遭受更多皮肉之苦。可她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只仰头盯着房梁,闭着眼睛,睫毛止不住地颤。
唇齿间有鲜血横流,濡湿她的黑发。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秋衣,撑不起任何刑法。
徐稚柳的手指抵在惊堂木上,一寸寸,研磨樟木坚硬的肌理,似要将其生生凿出个洞。他不懂她在看什么,安十九也不懂。
那一鞭又一鞭,他抽得用力,痛得也心惊。他为自己的痛感到可笑,于是越发用力,势要将无谓的情绪抽离,让自己回到原位。
他大口喘着气,手掌发酸到几乎握不住鞭子,却也不停,换只手继续,如此交替着尚不满足,一脚踹翻了她,不叫她再仰着高高的头颅,那头必须朝他低下。
于是,在她翻滚着倒地,衣襟因推搡摩擦而敞开的瞬间,数道鲜红的、凌乱的吻痕跳入眼帘。安十九浑身一震,旋即发了狠般揪住她的领口,狠狠撕开。
“好啊,不止犯禁,还淫乱,你个恬不知耻的女子!”他迫近她脖颈间,压低声音道,“怎样?那晚很快活吧?梁大东家,你是不是还得感激我?”
“呸。”
梁佩秋趁安十九不备,朝他的脸啐了口痰,强行挣开束缚。安十九却不以为怒,手掌随意拂过脸,再一把将她扯回,唇就附在她颊边,与她脸贴着脸。
“恼什么?是那情郎没伺候好你?”
他笑着,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胸前,“既如此,不如我找几个人好好陪陪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地痞流氓,还是……”
说话间,他的手探过她脖间,缓缓下移。梁佩秋浑身恶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拼命想要挣脱,边痛骂安十九边手脚并用地反击。
即便如此,她也不喊一声救命。
她知道在这个堂上,没人会救她的命。
她想笑,便也笑了,骂得更凶,拳打脚踢也更凶猛。可她越是反抗,安十九越是兴奋,大掌牢牢制住她,将她半圈在怀中。她的衣裳随着血迹的泅尽染透,几乎可见身下。
但听一声巨响,似乎有桌椅碰撞倒地,有人从堂上疾步而下。
安十九恍若未闻,被雪白肌肤上斑驳的痕迹烧灼了眼,疯魔般想将曾经尝受过的痛,百倍千倍施加于她。在那间熏着香、散发着老太监身上难闻而腐朽气息的屋子里,一幕幕狎昵、亵玩,在他脑中重演。
他狞笑出声。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旁伸来一只手,扯走来人,制住了一场暴起的冲突。甲老人看着羸弱,手劲却大得惊人,摁住徐稚柳的腕骨,竟让他动弹不得。
此时,本是公正的、一尘不染的堂院上方,忽然飘来一片乌云。乌云极大,遮蔽薄薄日光,转眼黑天,一声声鞭击、嘶吼、闷哼和交织的喘息声,便在不见光的地方落下。
直到被刑讯之人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一切杂乱之声才停转歇止。乌云走了,天又放亮,日光渐而厚积,变得刺目。
徐稚柳这才睁开眼睛看向周遭,张开耳朵听万物喧腾。
他小心翼翼克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呼吸,没有回头,生怕眼尾翕动,都会引来山洪。
身后杨公脚步轻移,至某处停住,缓缓叹了声气。那声音极轻,伴着脚步声传到耳廓,震得耳鸣。他强忍耳穴里尖锐刺痛,听见杨公说暂且把人关到牢房去,稍后再议。
安十九没有反对,由人端来铜盆净了手,大步离去。
从他身旁经过时,安十九还朝他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他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