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随着万寿越来越近,朝野内外呈现出一种既期待又紧张、既紧张又放松的矛盾状态,让人的精神保持着高度亢奋,犹如服用了某种强心药丸,头皮被勒得发紧,直待那一天的降临。
在此之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兴许安十九特意打点过,自鸿胪寺见过一面后,行馆对于随行人员的看管就弱了不少,他们可以有机会去城里逛逛,只进出查验身份和行囊费点功夫。这倒不要紧,凡能出门,王云仙比谁都高兴。
皇帝过整寿是前后一年最要紧的大事,城内的巡防队伍较之平常翻了几番,街上随处可见六部衙门的官爷,混迹在街头巷尾,以防不法分子的滋生。
如此一来,安全系数直线上升,倒引得不少闺阁女子也出了门,加之万国来朝,各种黑皮肤、黄头发和绿眼睛的外邦人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哪怕就为看看新鲜玩意儿,也得抓紧时间凑上万寿的热闹。
一时间,京都大街九衢三市,人山人海,好不繁华!王云仙几乎看了眼,一个镇里巴人真真地见识了回什么叫做——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开元盛世,一日长安。
他心里直呼长见识,只死撑着脸面,东瞧瞧西看看,半点不露怯。
梁佩秋和他差不多,前些时日进城时,多国使者还在路上,如今眼看就到皇帝寿诞了,属国代表一一抵达,人种丰富起来,随之而来的交易互市也变得精彩纷呈。
这也是朝贡带来的一种新的贸易方式。
使节们除了携带进贡所需的礼品和寿礼,还会装满东方没有的各种商品,一一出售后再采购本国没有的商品回去,如此既能营利,又实现了文化的传播。
他们的随行队伍往往远超规格,可以称得上一个庞大的商队。那么放眼望去,呈现在梁佩秋和王云仙面前的,则是近十几个代表国家倾巢而出的巨型商队和一整个大宗朝四通八达的完整方阵。
这种流通和交互,具备极强的政/治色彩,哪怕作为江右巨镇的景德镇,也是无法实现的。
梁佩秋和王云仙深深为此震撼,目不暇接地看着番邦使者和遍及南北的行脚商所带来的奇异草和“神奇生物”,其中有一只他们从未见过的动物,体型巨大,脖子奇长无比,仰头就能吃到树顶的叶子,身上还长满黄褐斑点,堪比神话故事里的凶兽麒麟。
眼看那凶兽朝他们靠近,王云仙忙一个跳脚,飞快地跑了。梁佩秋傻不楞登地站在原处,直到肩上落下一道手掌,将她轻轻往前一推,她才如梦初醒。
离开了巨兽的包围圈,她回身向人道谢,一抬头,再次愣住。
“周大人?”
周齐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梁佩秋对上他的眼睛,神色凝滞了片刻,缓而道:“好巧,大人也出来逛街?”
“今日休沐,有一巧宗需要你出面,跟我来。”他没有询问她是否方便,径自朝她比了个方向。当官的差使,梁佩秋不敢不应。
好端端的逛着街突然被人打断,王云仙倒不是生气,而是有些担心,说好的巧宗,怎如此凑巧?偌大的街市,偏偏就找着了她。他在后头拽她衣袖,示意她小心。
梁佩秋用口型回应:“别担心。”
王云仙稍安。他如今还是作家仆装扮,贴着胡子,短打驼背,亦步亦趋跟在少主人身后,眉眼老实低垂,只用余光偷窥前面高大的身影。
方才那人看来时,他的心头也闪过一抹熟悉感,不过太快了,什么都没抓住。看样子对方是有备而来,他们没走几步路,就到了目的地。
临街支起的一个简易集市,显是京兆府特地划出来给番邦商人做生意所用,只因一眼望去都是金发碧眼的外族,他们身穿颜色鲜艳绮丽、纹饰怪异的长衫,或戴一顶圆圆的方帽,白布垂在脑后,或用铜器打造的网面遮住半张脸,或满身缀着宝石玉器,脚踩竹编的鞋履,十足的西域风情。
周齐光在一个人满为患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波斯人,会讲几句拗口的京都话,正常沟通没问题,只现下和买家产生了争执,一时心急,不免用起家乡话。
双方各执一词,语言是驴头不对马嘴,吵架却是统一的,都掐着腰争得面红耳赤。见周齐光折返,应是和他相熟的买家松了口气,说道:“你可算来了,快帮我和这不讲理的摊主说说,东西我不要了,快快退钱,免得我抓他去报官,毁了两国的交情。”
那波斯人听懂了“报官”两字,眼睛一翻,拿起商品怼到买家面前:“我说了,这不是赝品!是我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你若再侮辱它,我也要拿你见官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摊主包了个圆。周齐光适时打圆场,将场面先安抚下来,随后对两人介绍:“我找来一位瓷商,容她给你们看看,可好?”
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众人锁定了梁佩秋。
买家先是叹气,拽住周齐光耳语:“我以为你要去搬什么救兵,就这?毛头小子能说出什么?”
波斯大汉倒礼貌些许,上下打量后问道:“你朝的瓷商?哪里人士?”
梁佩秋于是自我介绍道:“我是景德镇安庆窑的东家。”
围观群众听见“景德镇”几个字,想到这次随御窑厂前来贺寿的还有几位经过千挑万选的民窑代表,据说都是顶尖的做瓷匠人,瞬时来了劲,追问道:“可是传闻中那位最年轻的大官人?”
梁佩秋拱手称是,又道不敢当。
她自入了三窑九会,和安十九进出御窑厂不需通传后,在民间就有了“大官人”的称号。外头人不知全貌,还以为是夸耀,殊不知“大官人和狐狸大王”都是老百姓不敢妄议才用戏词嘲弄的恶人罢了。
这时,梁佩秋察觉到一抹灼热的、似乎带着审视的目光,抬头看去,一水的好奇脸正盯着她。她环视一圈,没了刚才如芒刺背之感。
这时,在众人的簇拥下,梁佩秋被推到前排,看清了波斯人手中的商品——一件青大瓶。
看外观并无特别之处,相比经过海外互市后的当朝青瓷的样,譬若八方形的烛台,各种铜器镶边、包含西域特色纹饰的外来器皿,以及在此基础上经过仿制和融合东西方血液的新青,波斯人手中这件瓶器可谓平平无奇。
然而,在这平凡之中,梁佩秋一眼看到了瓶颈上的字。
一般来说,古董身上有文字,特别是有纪年的文字,这件古董的价值会大大增加。因为文字包含大量信息,非常重要。可是,恰恰因为这件青大瓶瓶身上的文字,使它变成了古董赝品。
因为瓶子上的文字纪年是“至正十一年”。
而“至正”是元代皇帝的年号。
众所周知,元代极少有青。一方面是历史原因,从宋到元,龙泉青瓷依旧占据着龙头老大的位置,地位稳固,民间接受青需要时间,需要审美的变化,需要文人墨客的赏识和传颂,事实上唐代就有青瓷了,只不过当时技艺不完善,瓷坯不够白,青不够蓝,看着丑巴巴的,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自然就没被注意到。
元朝有了青瓷,然而大部分都出口了,剩下优质的部分青瓷皇家不喜欢,老百姓也不一定喜欢,就算喜欢也见不到,见到了也买不起。在经历多次改朝换代之后,能流传后世的作品便极其罕见,因此,后世不知道元代烧制青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元青就这样在历史上暂时消失了。
偶尔有流传于世的元青作品,也都被认为是明代的产品。至于梁佩秋如何得知?还要仰赖于景德镇这片从古到今一直没有离开制瓷中心的土壤。祖祖辈辈们的口口相传和少量得以流传的文字记载,让她能够确定,元青是存在过的。
因此,她在看过款识和烧造工艺后,判定波斯人手中的并非赝品,而是一件真实的、诞生于元的青瓷。
不说买家,围观群众都傻眼了,纷纷追问:“当真吗?那这件岂非无价之宝?”
“这位小兄弟怕是看走眼了吧?据我所知,元朝只枢府瓷的白瓷比较出名,从未听说过什么青。”
所谓枢府瓷,乃因瓷器底部有“枢府“两宇,而枢府便是元朝的枢密院。当然,元朝定制瓷器并非只有枢密院,不过瓷器的品种基本上都是白瓷。
虽然白瓷烧造的历史颇为悠久,但元朝景德镇烧造的白色瓷器与以往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别。这种瓷器呈现出一种微微偏冷的白色调,釉面稍有乳浊的感觉,细腻温润,看上去有点像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于是这种白瓷得到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卵白釉瓷。
“是呀,元朝白釉瓷家喻户晓,这是无可争的事实,你说你是景德镇的瓷商代表,可有凭证?”
“就是就是,别是看走眼了,再带坏景德镇的名声。”
“各位,这话就有点重了吧?”
“怎么重了?你瞧瞧旁边都是什么人?这事儿要传出去,被他们带回自己国家,说给他们自己人听,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在咱们东道主的地盘,误把赝品当古董,这让天下
“没错!这事儿不能草率下定论,有没有元青可是影响国运的大事。我看要不把人都留住,一起去见官老爷,让大老爷评断评断如何?”
“官老爷哪里懂呀,要我说还是得找专家来。”
“听说这次御窑厂的不少匠师也回来了,要不找他们看看?再不济还有内务府造办处可以掌眼,总不能就这么糊弄了!”
“是呀是呀!”
说话间人头攒动,一呼百应,将买家、波斯人和梁佩秋这个本应是局外人的瓷商一起围住了,看样子今天这事儿要没个说法,他们一个都甭想走。
王云仙急了。
他们出门时,行馆明确了回去的时辰,若超时未归,进不得行馆不说,少不得一通责罚。他们都是外乡人,在这里无亲无故,若当真有个好歹,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再者,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人质”呢?分明梁佩秋只是帮忙鉴个真伪,不认就不认罢了,何至于将她也一起困住?
此时他尚且不知,困住梁佩秋的并非是这帮群众,而是所谓景德镇的名声,更是享誉各国的青瓷所代表的一个王朝的名声。只因她承认自己来自景德镇,是景德镇最为年轻的大官人,更是此次代表民窑进京贺寿的代表。
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就是这个道理。
王云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到事发的缘由,忙上前一步,求助周齐光。
“周、周大人是吗?求您帮我东家说句话,她是无辜的呀!我们还要回行馆,晚了就进不去了。”
周齐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诡谲的笑意。很快,快到王云仙根本没有看清,就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样,让人无法琢磨。
“她既说话了,参与了,就与此事有了关联,何来无辜一说?”
“可、可她是你请来的!”
“是呀……”周齐光声音轻飘飘的,“那又如何?”
王云仙心头一震,忽而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要将梁佩秋扯入乱局中,让她脱不开身。
可是为什么呀?他们素不相识,哪里惹到了他?
莫非、莫非他是安十九的人?也不对呀,安十九分明已经试探过她,打消了疑虑,甚至让她做好准备万寿之日面圣。
难道……
难道是?
王云仙猛的瞪大眼睛:“周大人这是何意?为何阻挠我东家面圣?”
周齐光不答反问:“污蔑朝廷命官是大罪。怎么?王少东家也想试一试被人设计入狱的滋味吗?”
昔日为求自保,王瑜设计陷害徐忠,以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其拿下,使其饱受了十数日的牢狱之灾。
如今,在听到周齐光的话后,王云仙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一眼识破了他的真身。
王云仙大惊失色。
同时,纵然身陷百姓的包围之中,被七嘴八舌的声音所淹没,但目光始终落在此处的梁佩秋,也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中计了。
一旦被官司纠缠,不管如何抽身,何时抽身,她这个民窑代表的身份都有了污点。如此,御窑厂的官员们恐怕会重新考量她作为代表面圣的可能性。倘若换作了旁人,那她这些时日的筹划、安排,岂非都付诸东流?
不可以!
现如今整个景德镇都在安十九的掌控中,州府显是放任的态度,即便布政使司愿意插手,于他们而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不能越级上告的前提下,亲自向皇帝陈述冤情是最有效和最直接的方法。
也是迄今为止,他们唯一的希望。
梁佩秋飞快地想着,好似一颗快要炸裂的果实,浆水已经顺着破裂的皮在脑袋里迸溅,东一下西一下的让她完全失去主张。
眼看快要到行馆的管制时辰,她已顾不上许多,下意识想跑,此时对上王云仙的视线。
王云仙隔着人群,做了个搔首弄姿的动作。
梁佩秋眨眨眼,瞬时了然。
她借口方便,在几个热心群众的“陪伴”下,借了附近酒楼的茅厕一用。进去时还是个俊俏儿郎,再出来已是信女子。热心群众不疑有他,任女子来去。
等到他们察觉不对,茅房里哪还有人?!
那半大少年竟凭空消失了?
徐稚柳在看到王云仙独自一人离去时,虽曾短暂地起疑过,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王云仙离开不久,梁佩秋也借故去了茅厕,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此时再想阻挠,已没了最初的便捷。
当穿着后厨娘子水蓝布裙的梁佩秋出现在眼前时,徐稚柳的心跳漏了几拍。
他不清楚那个瞬间有几拍,也无暇顾及分神背后的缘由,只因当时他的脑子完全空了。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动作敏捷的小白兔已经跑远,并和前面藏在巷子里的王云仙接头,两人默契地跑向一处。
他们全程没有交流,却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徐稚柳不由地想起了那道暗巷。
在张文思的追兵扑来之际,巡检司人马及时挡住了巷口。于是,在那条幽深的、危机重重的巷子深处,被释放的是一种转危为安的余悸。他的心跳本就刚刚平复,还未来得及收拾整理,此时马车驶过身旁,惊鸿一瞥间,心跳再次凌乱。
她美得那般惊心。
和今日的她一样,即便是洗到几乎发白的水蓝粗布,即便是中年仆妇的衣裙式样,即便包着乱糟糟的头巾,她身上仍有种让他不忍移目的惊艳和惊心。
这是他
比想象中真实许多。
真实到每个细节都超出想象,仍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对她的心动。他强行遏制荒唐发散的情思,叹笑自己可怜又可悲,明明恨意堆满了理智,理智却背叛他一再失控。
他想追,也确切地追了几步。尔后停下,冷然地面对于事无补的局面。
他必须承认,又一次输了。
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或许习惯了,或许早就料到。在此之前,吴嘉曾问过他,是否一定要这么做?需知当下她不止她个人,她的身份还代表着景德镇,若是她有了污点,身陷困局,或许对整个景德镇都不利,那么为此次万寿所付出的所有人力、物力和财力,或许都将付之一炬。
到了那时,不说安庆窑,不说其他参与搭烧的民窑,就说湖田窑吧,湖田窑怎么办?徐忠怎么办?
他不是没想过此计有多大风险,也不是没有考虑徐忠的安危,只他到了这一步,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满腔的恨积聚于心头,只有狠狠地报复回去,方才能为他带来些许快感吧?于是他不顾吴嘉的阻挠,特地选了外邦云集的摊位,找来一位买家卖力演出,为的就是夺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身份。
然而,他没料到她能一眼识破真伪。
他更没想到,区区一年,她长进如此之大,对元青的认知竟超过曾经看走眼的徐忠。
最要命的是,当他以为自己报复成功的那一刻,其实并没多么快乐。他依旧无法呼吸,无法平静,无法自圆其说。
他只能蛰伏,静待下一次出击。
不过他又一次失算了。
梁佩秋最终没有面圣。
本章关于元青的发现,引用了参考书里一段记载,由于作话不能粘贴,后面放入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