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庆十二年隆冬,徐稚柳死了。
距离这一年的新春,仅不足十日。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们无所谓谁生谁死,事实上每一天都有生命的迭代,广袤苍穹里一颗星星的陨落,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他们关心的都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小事,譬若过年有没有新衣穿,有没有果吃,外面有没有放炮竹,小伙伴们有没有走亲戚……对景德镇的老年人们而言,车马慢,书信慢,对镇上时事的接收也慢了一步,故而徐稚柳的翩然而去,不似惊天炸雷,更像一场应景的鹅毛大雪,注定会落下。
雪化了,天晴了,新年就会有新气象。
也只有常年在窑业一线的坯户、瓷工们,怀着强烈的不安,洞察到了裂痕丛生的时下。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这一年的新春比过去任何一年都要凄凉,来往景德镇挑担子叫卖的行脚商们少了大批,这么一来,新鲜玩意儿少了,本地人通常趁着年节里一家老小齐团圆一起逛陶瓷集市的热情也跟着消减了,更不用说年底的暖窑神、唱大戏等活动,有还是有的,就是肉眼可见的没往年热闹了。
首先景德镇为数不多官搭民烧的大窑厂,就有好几个没有参加,三窑九会为童宾窑神举办的祭祀活动仅就按照章程走了个过场,湖田窑在一片素缟中度过,安庆窑的小神爷断了条腿,上下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冒尖。
其他高门大户秉持着低调行事的道理,便想舞龙耍狮,也悄悄关上门在家里头玩。
打眼瞧着,年还是那个年,也有年味,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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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从没觉得日子如此漫长过。
卧床休养的三个月,景德镇从冬天到了春天。她透过窗扉,张开五指,去接檐下的光。
有温热触觉通过指尖流窜到身体,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被一种鲜活的力量推动着往上,左右翻动,感受着阳光的普照。
忽而想起什么,等不及叫白梨进来,她顾自翻身下床打开橱柜,拎起一件衣服里外摸个遍,没寻到东西,随手扔在地上,再拎起一件衣服……
转眼之间橱柜被扔空了,里面光秃秃的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视线飘向另一侧,靠床脚还剩两只箱笼。
她伏在橱柜上静思了几息,跳着脚去够床边的拐杖,指望有支撑可以让她蹲下身去翻箱笼,不想手和腿完全不听使唤,弄得房间桌椅七倒八歪,还险些摔个狗吃屎。
她不得已重新伏在床柱上,拧眉望了眼床尾的箱笼,又看看一旁的拐杖,手不自觉摸到萎缩无力的下肢,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扔掉拐杖,单膝用力往下一磕,整个人撞到箱笼上。
白梨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就看到一人半扑在地上,正吃力地扒着箱笼,一件件朝外丢衣物。
她赶紧上前,双手去扶梁佩秋:“小、小公子,您要找什么?快回床上,我来帮您。”
这是梁佩秋受伤后王云仙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丫头,年仅十三岁,个头却是不小,养得挺结实,照顾梁佩秋颇为尽心。
只见她双臂一夹,就把梁佩秋抱回了床上。
梁佩秋初时还战战兢兢,生怕给小孩折腾坏了,不想白梨轻轻松松的,没有半点勉强。后来她给她取名白梨。
白梨傻呵呵的,得了名字特别高兴,说自个最爱吃梨子,梁佩秋也不多解释。
白梨知道梁佩秋是女儿身,这些日子近身伺候,梳洗换衣都是她,男孩女孩是瞒不了的,让白梨感到震惊的是,整个安庆窑居然没几个人知道,小神爷竟是女子!
她恍然有种怀揣着惊天秘密的紧张感,时不时就要提醒自己一二,谨防说错话露了马脚。
对外,梁佩秋是安庆窑的
没了条腿,以后可怎么办呐!
白梨惆怅地想着,为她拉高被子,仔细掖了掖,忽听梁佩秋问道:“你看见我的佩饰了吗?”
“什么样子?”
“一枚羊脂白玉的玉扣,上面刻着小兔子,声音很急,方才一番动静,额上已沁出密密匝匝的细汗,“我记得摆在箱笼里了,怎会不见呢?”
白梨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她自言自语道,“到底去哪了?怎么就找不到了……”
那是去年生辰徐稚柳送她的礼物,她格外珍视,日日佩戴在腰间,后来,其实并未多久,四六出事,她去找他对质,立下春夏瓷的赌约。回来后她一股脑的将东西打包收进箱笼里,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一心一意投入到万寿瓷的竟夺中。
竟没发现玉扣不见。
也不知何时不见的。
她越想越是心惊,撩开被子一个屈膝用力,再次翻下床,重重跌倒在地。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动作没停,匍匐着向前,扯得箱笼哐哐作响。
白梨知道劝不住,忙将箱笼翻过来倒了个干净,里面除了一些旧衣物,几只陶瓷摆件并一本旧书,没有别的东西了。
白梨眼看梁佩秋脸色惨白,忙道:“您别急,我再到处找找看。要不您先回床上去吧,少东家看见了要骂我的。”
王云仙可是个惹不起的祖宗。
见梁佩秋置若罔闻,怔愣望着空空的箱笼,白梨心下一叹,抱起被子,囫囵罩住梁佩秋,随即手脚麻利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到后来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床褥也掀了起来,除了几样她本就放在心尖尖上妥善收藏的物件,再也没有别的了。
王云仙过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远山只余一道残影,稀碎的,照不见屋内的昏暗。
天黑了还不点灯,王云仙随手招了白梨就要骂,却见白梨手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屋内。
王云仙下意识放轻脚步,凑到屋边往里一探。最后那丝天光烧透了,淋在少年人肩上,凸起的后甲骨勾画出她形销骨立的一隅。
她靠墙坐着,一动不动。
白梨又指了一个方向,王云仙这才注意到她膝上摆着的物件,挨次是陶泥小兔、酱烧肘子洗净晾干后的油纸,写有梁玉瓷行的废纸团子,一本在泥水里淌过《横渠语录》,并一只暗纹缠生的春莺夏蝉青碗。
寥寥几样东西,何以慰藉对故人的思念?
从前看她每晚不睡觉往树上爬,他就知道了,梁佩秋的心不属于她自己。而今徐稚柳去了,她的心又要如何安放?
王云仙暗自捏紧了拳头,沉吟再三,没有上前打扰,不想梁佩秋发现了他,转过脸来问道:“云仙,有事吗?”
王云仙脚步一顿,眼里直发酸。
多少天了,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以前她常怪他,徐稚柳出事他隐瞒不说,为此和他吵过闹过冷战过,那日他却是一点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
一个女儿家,以后变成个跛子,她怎么想的?
她怎么敢!
王云仙无数次想骂醒她,想狠狠给她几拳,可一想到她不管不顾冲进窑炉、冒着烫烂手指也要扫拾徐稚柳骨灰的模样,他说不出口,心疼地快要满溢出来。
一个陶瓷人,一个多年以来专注陶事跟火炉打交道的人,会不清楚手有多重要吗?可她竟忘乎所以至生死不顾,这样的她,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吗?还会在意梁佩秋究竟是谁吗?
想到这一点,王云仙既怒且怜,对她已再无更多要求,只盼着她能好起来,尽快地好起来。
似乎只要她能好起来,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事,来看看你。”他摆摆手,故作随性的姿态,“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快回床上。”
“地上坐着舒服。”
“下脚的地方,怎么能比床上舒服?”
梁佩秋浅浅一笑:“地上凉,硬硬的,摸着真实。”
王云仙听她这么说,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涩再次上涌,眼前陡然升起一片水汽,叫他快要看不清她的笑。
他背过身去,假意训斥白梨,飞快地拭去泪水。
梁佩秋没再拒绝,听话地回到床上,只膝上那些东西谁也不能碰,需得她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王云仙一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梁佩秋了解他,这人藏不住事,既然来了,就算现在不说,早晚也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
“云仙,有话要对我说吧?”
三个多月了,她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在小青苑,对窑口的事不管不问,既担着把桩的名头,吃喝销都在窑里,又厚着脸皮当闲人,拿一点小伤小痛当免死金牌,别说王云仙,任谁都忍不了。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审判结果。
王云仙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顾自发了会呆,长长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王云仙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云仙点点头:“晌午发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发臭了。”
想到这里,王云仙又是长长一叹。
前儿个听老头讲,他们一群人以夏瑛为首,几方瓷业泰斗作陪,还聚首在江水楼,为百采改革推行近半年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
谁承想一转眼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当晚夏瑛就出事了。
夏瑛一直没有放弃组建陶业监察会,而这正是安十九不可碰触的红线。双方角力时久,一直僵持不下。
而今百采新政初见成效,夏瑛只需陈情皇帝,不需安十九同意,陶业监察会就能成立。
故而,安十九必定要阻挠新政的实行。
可话说回来,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夏瑛才是布局之人,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兴许在安十九眼里,他们这些猢狲根本算不上对手吧?
父子俩关上门商量了半下午,说得王瑜口干舌燥,末了推推他,“你去跑一趟,和佩秋交代一声,劝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哪有被死人带累的道理?她还有窑务在身,总不能一直一蹶不振。”
“为什么又是我?”王云仙委屈。
王瑜假装没听到,感慨万千:“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特批的浮梁县令,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这犄角旮旯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此时已近天黑,小厮过来掌了烛火没退下,磨蹭着听主家谈话,不想被王云仙捉个正着。只那一眼,小厮惊觉少年人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再三告罪,垂头退下。
王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王云仙的成长感到欣慰:“不必担心,现在哪家关起门来不骂太监?”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
“徐大东家近来如何?”
“他算哪门子的大东家,一个甩手掌柜也配?”话虽如此,王瑜还是嘟哝了一句,“不好,整天喝得烂醉,成个大酒鬼了。”
王瑜总归还是气恼多于气恨。
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占一片山头,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比技艺、比销量,比包烧青,甚至还比谁家请的班子戏唱得好,可不管怎么斗法都没有祸及人命,偶还有点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感,平时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倒窑事故的发生。
那时夏瑛和安十九打擂台,他们都被架在火上烤,没得选择。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趁机将湖田窑推至民窑榜首,占据天下
“光瞧那老小子出门前呼后拥的派头,不知情的还以为某官家大老爷巡街呢。可又怎么样?”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我算眼睁睁见了一回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你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吧?风光的时候上赶着追捧,谁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这人心啊,怎么能脏成那样?”
曾经的功绩都变成有利可图的私心,白的统统给你描成黑的,个个都是杀人无形的好手,一张嘴就能给人判死刑,纵观景德上下,竟只有江水楼的说书先生有一说一,还能讲几句公道话,提起曾经风光无两的大才子,亦是不胜唏嘘。
“你说已这种境况了,都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老小想想,还有一家窑厂呢,跟个太监置什么气?偏那老小子转不过弯来,里外不遮掩,逢人就骂太监没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日在湖田窑,就是夏瑛都准备停火了,徐稚柳曾为安十九鞍前马后,那厮竟要——竟要将他化为灰烬,你说,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后谁还敢尽心为他卖命?那就是头喂不熟的狼啊!”
王瑜说到兴处,又有几分隐秘的沾沾自喜。说到底,他也曾暗作推手,利用时局,望能杀出一条血路,称王称霸。
而今,徐稚柳杀身成仁,也算为他投石问路了。
他看清太监的德性和手段,今后的路更要三思而后行。王云仙听自家老父亲说这些,原还听得仔细,到后来总觉哪里不对味。
细细看去,老头又有不同。
近来他常感觉老头不是他认识的老头。想必人都有两三面吧,他正在逐一见到老头的更多面。
王瑜似也察觉到小儿子的目光,不怕被他看清自己的算计,迎上去,轻笑着拍拍他肩膀:“总之,那老小子倘若继续作死下去,我看湖田窑……危矣。”
安十九虽未直接动手,但谁还敢跟湖田窑往来?架空了他家的生产,一大帮人不得喝西北风去?
王瑜双手按在膝盖上,搓了搓腿,忽而生出几分苦中作乐的怡然:“现在夏瑛没了,景德镇窑业以后都得听太监的,就算再来个县官,估计也越不过他去。夏瑛盛名在外,担着西南酷吏的名头,空降到此,整顿瓷业,谁暗地里没有为他捏一把汗?到底好人不长命啊……我先前站在夏大人这头和太监叫板,估摸下一个要被清算的对象,就是我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万寿瓷还得交给安庆窑来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徐忠那老傻子冲在前头呢……”
话是这么说,可安十九的手腕他们都领教过,谁能不怕?王云仙略带忧心地看向王瑜,王瑜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王云仙就被推到梁佩秋床前,他习惯性地给她拉高被子,怕她着凉,叮咛一顿后,和她干对着眼。
她的担忧写在眼里,王瑜是怎么安慰他的,他就怎么照实安慰她。用王瑜的话说,只要他们听话,安十九也不是什么杀人成性的妖怪,顶多就是贪得多点,他们赚得少点。
别的没什么,用不着害怕。
梁佩秋默默应声好。
王云仙又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三个月,还要好好休养,不能掉以轻心。我已托人去寻访名医了,听说苏杭一带有位正骨高手,卧床十几年的也能给治好,还跟原来一样活蹦乱跳。咱家船运能到苏杭,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佩秋,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别怕,你还小,身体还能长呢,骨头也会长好的。以后你会带着我王家窑的瓷器去很多很多地方,苏杭也好,京城也罢,你朝外面看看,天大地大,一定还有属于你的湖光山色。”
梁佩秋眼眶一酸,低下头去。
王云仙多年以来不理俗务,好吃懒做,为的就是保留个性,做个闲云野鹤的性情中人。梁佩秋知晓他的志向,便知晓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
或许不是他自愿的,或许是王瑜的意思,他或许懂,又或许不懂,总之,梁佩秋看清了夏瑛死后安庆窑面临的困境。
原先王瑜瞧不起徐忠为贵人鞍前马后、点头哈腰的卑贱样儿,曾明言商贾虽轻,但可卑不可贱。景德镇的窑户坯户们既是商人,更是手艺人,身上得有风骨,做出来的瓷器才能受人赏识。
她一直谨记在心,可如今安十九称霸江西,向来为权贵折腰的徐忠都站了起来,而他们却要为长远计,低下头去,成为自己最厌弃的那一类人。
如此,失了风骨,却能活着,又将如何抉择?
可悲的是,王云仙既当了王瑜的信使,又于心不忍,看懂了她的心,非但没有指责,没有催促,没有将把桩的责任加之于她,面对外忧内患,甚至盼着她振作起来,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
而她自始至终都知道,答案是不可能。
难道她就没想过吗?只要她出面对安十九服软,单凭她包烧青的本事,谁敢拿安庆窑开刀?安十九左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只要她低头,让安十九出了气,那么,凭着万庆皇帝对青瓷的喜爱,谁也不必害怕,不必忧惧会落个和徐稚柳、夏瑛一样的下场。
可她偏不。
她不会对欺辱过徐稚柳的人低头,死也不会。
“如果我去求他了,柳哥会怎么想我?我已经弄丢了他送我的生辰礼,是他亲手做的,唯一一件他送我的生辰礼……”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既恨安十九,更恨自己,恨世道不平,恨无能为力。
在王云仙离开很久后,她再一次坐回地上。
那里又亮又硬。
摸着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