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同样的一晚,有人儿女情长,目不交睫;也有人为半生杀孽,解发佯狂。

如果书生手中狼毫可作利剑的话,那徐稚柳应是绿林榜上有名的剑客。他出剑的速度不比任何一个杀手慢,就在文石消失的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因着夏瑛想要成立陶业监察会,而安十九又不肯放权三窑九会,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已然惹得两位上司都不大高兴。

他在江西经营多年,本可以一路扶摇直上,谁知早年承了那老太监的情,在这动荡时期,不得已自贬身份重回景德镇当个县令。

原以为太监会为他奔走,过了风波就为他转正,谁知从天而降一个夏酷吏,非但把他们全盘计划打了个七零八落,连他唯一的后路也堵上了。

高不成低不就的,府衙府衙回不去,县衙县衙没处待。

况夏瑛来时,他夫人正因目空一切而闹得满城风雨,安十九还疑心他想越俎代庖,他哪里敢作妖?就这么着,十年汲汲营营,一朝回到原点,又被贬成了一个小县丞。

虽则是个有品阶的县丞,虽则比从前官位俸禄都有所提升,虽则仗着景德镇陶瓷在天子面前露了脸,景德镇至浮梁县周边县镇都跟着涨了身价,但说到底,还是个藉藉无名的小官!

更倒霉的是,十年前他还能跃过那三不管的县官大人,当家做主,如今非但越不过去,头顶上直接压下了两座五指山。

一个明里的一个暗里的,倒叫他夹缝生存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以来,张文思当真叫苦不迭,淌了这趟浑水,本意是从中捞点好处,他日功成身退能有所倚仗,谁知卷入朝廷斗争,成了文官和宦官的夹心肉饼,前后无路,真就一个欲哭无泪。

他还在琢磨如何当好一根墙头草的门道呢,一日从外间回来,不料刚下马车就被一莽撞的小孩撞到。他才要大声呵斥,小腿忽然被一硬物击中,低头一看,竟是裹着石子的一个纸团。

小孩已经跑远了。

他出于好奇拿起了纸团。

这一拿,他的苦日子更苦了。

尔后,不管他走到哪儿,县衙后院,堂上,亦或外出公干的马车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张纸团,纸团上写的内容无一例外是“文定窑”三字。

初时他还当是谁的恶作剧,告诉自己不必放在心上,可时日一长,这见缝插针似的摧残,到底击垮了他的意志。他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时刻盯着自己,牢牢地锁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食不下咽,心绪难安。

他不得不开始筹谋,是事情败露了吗?又是谁在作妖?究竟意欲何为!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他逐渐崩溃,开始疑神疑鬼。

首要怀疑的,当然就属安十九。

夏瑛行事讲求效率,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会耍心眼,是以,如果夏瑛对他不满,会直接说出来,而不是背后搞小动作,能想出这种损招的,只有安十九!

死太监在内廷学了千百种招,如今倒用在自己人身上。张文思恨得咬牙切齿,一时生了歹心,欲要将其一军!

是以,在组建监察班底的拉锯战中,因夏瑛属意的几位瓷业泰斗都已闲云野鹤,隐居山野,需亲自派人去将他们请出山,这个烫手山芋在双方算计下,不出所料地扔到了张文思手里。

安十九授意他将人堵在山里永世不出,夏瑛则要观察他的忠心。他原本还觉得为难,有了纸团一事,干脆小试牛刀,假装失手让夏瑛得逞,再伪造现场,让安十九误以为是夏瑛背后奇袭,大发雷霆。

故此,安夏两人愈发势同水火。

眼下老前辈、老泰斗们齐聚景德镇,商榷下一步的行动,即如何切实地起到监察之责,这就需要三窑九会的配合。安十九连输几场,哪里咽的下这口恶气,遂再次借口万寿瓷搭烧迫在眉睫,令各大民窑主事三思而后行。

夏瑛那头等了又等,没等到几个人来开会,又是跳脚。

双方你来我往,倒给了民窑机会。不知是谁

夏瑛乐见其成,只安十九再一次犯了难。

这定银向来是有数的,给多给少也不由他管,都是上面说了算。真要计较起来,万寿瓷搭烧量史无前例的大,民窑那头不算无理要求,御窑厂应给与方便。

给了这个方便,对他督造万寿瓷也是有利的,只是涉及到钦银一项,就如无形的手,扼住安十九的咽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同样不敢妄动的还有张文思。

他每日都在悄悄窥伺和观察身边进出的各色人等,可惜一个个被怀疑了遍,仍旧没有找到放纸团的幕后黑手,要么缺乏物证,要么缺乏人证。

不过,他还是在各方考量下,锁定了一个嫌疑人——这人就是日前去府衙送文书才回景德镇的王进。

王进回来那日,恰好是纸团出现的

之后王进随侍身边,为他跑腿办事,中途还去接引山里出来的几位瓷业泰斗,表面看起来头脑简单,忠心耿耿,可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宦海浮沉多年的嗅觉,也或许是当注意力集中时,平时微不可察的细微之处会被放大,张文思敏锐地发现了王进的不对劲。

这人住在镇西头,身边没有妻小,也没有高堂,家里只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头,光这一点就很不寻常。

其次,他从不和同僚们一起进出,下衙后总是独自一人回家。但是,住在镇西的他,曾几次穿过景德大街,去镇东头打酒喝,故此被同僚们调侃为酒漏斗。

可是以张文思的观察,王进并不像是好酒之人,至少不是那种为了一口好酒可以从西到东穿过整个小镇去打一壶酒的人。他虽然粗鲁无知,喜好狐假虎威,但他身上并没有一个酒鬼会有的不清醒。

即便他逞凶斗恶杀红了眼,也从没触碰到刑律的底线。很多时候,哪怕私下饮宴个个醉得不省人事,送张文思回县衙的人永远都是王进。

如今想来,似乎每个时候,王进都保持着一种不易被人洞察的清醒。那些旁人眼中的莽夫,好斗,一个脾气火爆的衙头,不过是他想让旁人认为的自己。

实际上他是个怎样的人,张文思并不了解,也从未想过了解。

他仔细回想,王进究竟是哪一年到的自己身边?为何这个被他视作为亲信的下属始终没有成家,他却没有发现?

这不想还好,一想当真四处破风,越想越觉害怕,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文思根本没有办法入睡,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翻出十几年前文定窑之事?文定窑关系到什么呢?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张文思想了起来!

王进被推荐进入县衙当捕头的那一年,似乎走的是一家地下钱庄的关系,对方找到他,打点了不少银钱,硬是将一个大字不识的莽夫塞了进来。

那个钱庄叫什么来着?

张文思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也就王进出现后不久,镇上出了件大事——文定窑覆灭了。

数十万两雪银不翼而飞。

**

那头张文思依着记忆开始找寻钱庄的相关文书,另外派了人去跟踪调查王进,欲要重新追溯文定窑之事,以此为自己准备退路。

而这头,四六不见的

多年以来很少出门的四六,怎会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不见?他若出府,怎会不提前和自己说一声?至少,至少也应该跟门房支应一声。

奈何昨夜府里办喜事,门房也被送了好酒好菜,几人喝得熏熏然,半夜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王瑜气恼之下,只能回到账房。

经过一番细致的搜索,王瑜彻底坐不住了。

四六的箱笼中竟有一只收拾好的包袱,里面装了四季衣衫和四六积攒多年的银钱,最重要的是,还包含了通关所用的户籍文牒。

倘若只是在镇上行走,是不需要出示户籍文牒的。可见四六早就准备好要走,且不是走一日两日那种,而是彻底离开安庆窑。

那他为什么不告而别?行李为什么落了下来?

王瑜没有办法将一个担着要责的老伙计的离开,当做一场闹剧,何况没有通关文牒,即便想走也走不出去,以四六的谨慎,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多半是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立刻叫来王云仙。

王云仙从小就在镇上跑,景德镇没有一个地方是他不熟悉的,家里走丢一只猫一条狗,他都能闻着味儿找到大致方向,更不用说一个大活人。

父子俩闭门说话,王云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还在昏睡的梁佩秋,也不敢和老父亲多嘴说什么,立刻带着人出了门。

他先是沿景德大街从东到西发散出去四个小厮,让他们往南北方向,沿主干道走一圈,先看看镇上有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或离奇之处,尔后找到自己的几个狐朋狗友,打听镇上昨夜里发生的热闹。

这是一帮会参与地下赌钱的混不吝,镇上但凡有个什么稀罕事,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越是鱼龙混杂之地,越是消息灵通,数不清的阴私和交易都在此进行着。要最快知道一个人的下落,比起大海捞针漫无目的地搜寻,这里得到线索的可能性更大。

只喝杯茶的功夫,王云仙还真从中探听到了消息。

事情是这样的,昨儿夜里他们圈里另外一个纨绔,在河上狎妓,谁知玩得太过火,竟掉进河里。

近日雨讯频繁,上游开闸下游通渠,加之各处丰收后农田需要灌溉,水系四通八达,内城河里几条河流都放开了,水流迅疾,纨绔一掉进河里就不见了。

河上当即乱成一团,当即一帮家丁跳下去找人捞人。好不容易才将那纨绔救了上来,不知是呛水受了惊还是打眼看错了,纨绔清醒后不住说见着个死人,从河堤上冲下来,狠踹了下他的脑门,然后刷一下没影了。

这黑漆麻乌的,谁能看得清是人还是木桩?都当他吓傻了,连声劝说,大夫赶来后检查了脑袋没有问题,煎了安神汤给他喝下,就这,睡下之前纨绔还念念有词,说见着个死人。

他在家里是娇宠着长大的,亲亲祖母一看孙儿着了魔,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送纨绔上观音寺驱除邪祟去了。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一大早就在纨绔子弟们中间传了开来,王云仙下午才来吃茶看热闹,已算晚的了。

他心中有数,不作停留,立刻回府召集人手,沿河四散。

夜半时分,终于找到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