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一晚,王瑜送别宾客后,忽觉身体疲累,招来四六与自己共饮。

四六话少,表面看着木讷,实则忠心内秀,多年以来若说自己有什么不为外人所道的心迹,偶尔借着酒意,也只能向四六诉诉衷肠。

时至今日,王瑜也不得不说句实话,若没有四六从旁辅佐,安庆窑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壮大。他对一间大窑厂的内外分工,人员管理,做账要点和各项瓷税了若指掌,实在不像一个简单的账房先生。

王瑜怀疑过他的身份,至今依然怀疑,但是,这份怀疑被他的才干所取代,让王瑜不得不为此一博。

十多年过去了,他赌赢了。

他问四六:“如今你对这口窑,还有什么期待吗?”

四六说:“它未能成为天下

王瑜笑了:“你老当益壮,等得到那一天。”

四六摇头,轻声叹息。

他等不到了。

这一天,或许谁都等不到。

景德镇虽是弹丸之地,放到辽阔的中原地带,只不足巴掌大小,然要成就景德镇的天下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民窑话事人为此努力着,为他们的雄心壮志,为祖宗先辈们的荣耀传承,为陶瓷绝技永垂不朽而付出了不知多少鲜血和热泪。

可惜,即便乃为江右巨镇,以陶瓷经济为唯一命脉支撑,它盘根错节的蛛网下,仍旧不会缺少政治的斗争,权欲的黑暗,以及人性的肮脏。

他们要为之斗争的,永远不止于陶瓷。

万古长夜啊,万古长夜……不管是他还是王瑜,亦或徐忠,不管是文定窑,安庆窑还是湖田窑,想要实现这一目标,都太难了。

四六回到账房后的罩房时,已是丑时三刻,近寅时了。

圆月将落不落,补着黑天的残缺。

在他漫长的后半生里,每一个黑夜都似那万古长夜,等不到黎明。入屋后,门扉打开,月色涌入,拉长脚下的影子。

影子重叠在一起,不止一人。

四六抬头看去,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人。他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向内走,摸到火折子点亮蜡烛。

蜡烛已近残昏,火苗如豆,发出最后的哔剥几声轻响,像极了人死前那一两下蹦跶,急促且闷沉,呐喊着,咆哮着什么。

短短几息,屋内再次回到黑暗。

四六干脆不再点烛。

这屋子他住了十多年,黑灯瞎火也不妨碍他走到架子旁洗脸净手,尔后摸着八仙桌,静静喝完出门前没喝完的半盏清茶。

及至三更天的梆子声由近及远,跃过连排窑房后的高墙,走向江岸时,他才开口:“时候不早了,徐少东家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不妨直言吧。今晚饮宴应酬太久,老朽身子骨吃不消了,想早点歇下,明日还要上工。”

徐稚柳没有回应,四六也不着急,抚着弯曲的后背,走到里间书案旁,一一摸索案几上的账簿文书并笔架等物,确认他们都在原位没有被人碰过,心下稍定,“徐少东家果真是个敞亮人,既如此,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我必知无不言。”

“文大东家说话当真?”

四六一怔,似笑非笑。

“当真。”

这话算承认了他的身份。

彼此都是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徐稚柳也不绕弯子:“我想知道,文定窑消失的那数十万两究竟去了何处?”

文石摇头:“非我刻意隐瞒,只这一点,我不能说。”

多年以前他就没说,如今更不会说。

徐稚柳早知如此,也不打算用那些人胁迫他的手段,再胁迫他一次,只是不免好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十多年前文定窑乃至你家宅承受的一切,如今也打算让安庆窑和王家再承受一次吗?若然如此,你何必传信于我?”

“你能出现在此,必然已有警觉,难道你会放任不管,让湖田窑置身险境?”

“如何不能?难道文大东家以为我还是曾经的我吗?”

徐稚柳自嘲一笑,“我既然能出现在此,你不妨想想,我用了什么招数?又哪里算得上什么敞亮人……只不过趋利避害,做了一项正确的选择而已。”

徐稚柳道,“以我如今和安十九的关系,想他不会吃独食,即便分我一星半点,也够我下半辈子活了。我是个书生,庙堂之上才是我的安身之所,至于这里,不过我是穷困时勉强遮雨的一片破瓦,揭了就揭了,有何要紧?倒是文大东家应该想想,一旦事发将如何自保。你死里逃生能有一次已是万幸,未必还有

“你——”

临到此刻,文石不禁慌了。

他以为徐稚柳会救湖田窑,顺带手拉拔一下其他民窑,但凡王瑜有一点迟疑,有他从旁斡旋,未必没有摆脱万寿瓷的可能,是以他冒险传信,不惜身份暴露也要救安庆窑,为的就是不让悲剧重演,不让对自己有救命收留之恩的王瑜重蹈他的覆辙,如此也算不负良心。

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徐稚柳是曾经的徐稚柳,是雨夜、是那出杀鸡儆猴的戏码传遍景德镇之前的徐稚柳。

如今的徐稚柳,在经过黄家洲械斗一事并倒窑事故后,就似那急促熄灭的火苗,已隐身黑夜,成为一个谜团。

难道一个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吗?更让文石惊惧不已的是,在传信给徐稚柳之前,他从未想过有

越是如此,越是细思极恐。

好在文石并非凡夫俗子,很快找回了理智。只面对眼前棘手的情况,他再冷静也不免心脏一紧,声线也跟着紧绷:“你不必诈我,但凡你能坐视湖田窑不管,就不会来找我。”

“我找你,并非因为湖田窑。”

徐稚柳这话一出,文石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你是为何?”

“你还记得徐有容吗?”

不知何时徐稚柳掏出了火折子,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屋内亮了。他目光不错地盯着文石,一步步朝他走去。

每走一步,文石的脚下就塌陷一分。

“那个被污蔑奸淫妇女,屈打成招的瑶里秀才——徐、有、容,你不会忘了吧?”

话及此,文石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地不起,仅凭一股力量强撑着,手指死死扣住桌案一角才没跌落。

他如何能忘记?在公堂上,当那个秀才老爷

可是,徐稚柳怎会认识那人?

突然之间,文石联想到什么。

都姓徐,听说徐稚柳是徐忠的远房侄子,好似,好似也来自瑶里?!那么……文石瞪大眼睛:“你和徐有容是什么关系?”

徐稚柳却闭上了双眼,千斤重石落了下来。

“果然和你有关。”

“什、什么有关,我不知道。”

文石撇开脸去,下意识先是否认。可他越是否认,越表现心虚,落到徐稚柳眼里,已形同默认。

“这些年我勤于窑务,也不是半点收获都无,行当里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我都见识过,尤其和宫廷搭上勾的更是深不见底。让我猜猜看,你中的是哪一招?”

他步步欺尽。

曾清风朗月的少年人,再睁眼时,目光已淬了毒。文石被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先从小的说起吧,内务府发放钦银,从省到县再到地方层层盘剥,真正到御窑厂时,已经少了一大半,御窑厂养着全天下最好的工匠也需成本,于是,经过他们的手后,能用的只剩一小半。这一小半里用于给民窑搭烧的款项,几乎不足十之一二,可他们要成事,靠什么?无非是官权压迫,加上民窑主动示好,这样一推一拉,十之一二到民窑手里,也就手指缝里一点点,堵住了他们的嘴,还要打点地方上的关系,如此下来,若接手万寿瓷十万计的搭烧量,即便不是赔个底朝天,估摸几年的营收也要打水漂了。可这样的程度,应还不能撼动一家经营近百年的大窑厂吧?况且你必不是

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到下,贪污钦银就像一种墨守的规矩,根本不是秘密,就连皇帝也门清,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他才不管手底下干事的人贪了多少,只最后把他要的东西交上来就行。

不过前朝时政混乱,窑务方面更是一塌糊涂,故而滋生了许许多多的黑暗。至今民间仍有一些说辞,让人闻之色变。

“我听老人们说,先帝在位时后宫很是充盈,那些贵人成天争奇斗艳,玩遍样,瓷竞也是其一。娘家府上送来的,年节里皇帝赏的,底下人孝敬的,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比一比。那个时候天潢贵胄们比的不是金银细软,绫罗绸缎,而是谁手上的宝贝更胜一筹。如此,就添了仿古瓷这一项营生,内务府还特地为此设立一个部门,专门请仿古大师来烧造前朝宝贝,最出彩的当属五大名窑时期哥汝官定钧的传世珍宝,譬若徽宗皇帝钦点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定窑白釉八方四系瓶,钧窑红釉梅瓶……这里头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时间一长,难免有人动心思,之后贵人用剩下的,禁中太监偷卖的,各地上供的宝物就会无声无息地被偷龙转凤,进行仿烧,以假乱真。左右贵人们不识真假,全凭权力断官司。真真假假的,流到民间去,又将如何?当然是价高者得。”

当时窑业乱象众多,真可谓魑魅魍魉齐齐登场,生旦净末丑,演遍人间百态。世间最顶级的珍宝,或许都从内廷经了一手,但最终流向何处又要经此几手,都是未知。

如今留存皇宫的名窑宝器只是泱泱几千年王朝里的一小部分,更多部分则在民间流通,被商贾们买卖,或走船出海过马六甲海峡,或穿山越岭经河西走廊,又或沧海遗珠被填埋在乡间深处。

归宿如何,但看诸己。

而在江右,兴起的则是一场隐没在地下钱庄的赌瓷风云。

徐稚柳话音一顿,盖棺定论。

“你应是参与其中了吧?”

“我是被人设计的!”

文石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等到后悔已来不及。他被徐稚柳逼到退无可退之处,干脆一屁股坐下,露出颓然之姿。

“我是被逼的,起先有人拉我入局时,我并未同意,可御窑厂那边定银太少,实在周转不开,无法,我只得去和钱庄借银,可他们要我抵押家中宝物才能借银。于是我拿去了一两件,没想到竟然卖出天价。钱庄老板应诺我,只要我抵押文定窑,不拘真伪瓷器,他都能卖,我才知道他们竟借壳钱庄赌瓷,且是赌假瓷!

我问老板真瓷去了何处,老板不说,我也不敢再深究下去,只是这个法子终究让我不能放心。我不想合作,他们就以我家小性命威胁,我去告官,谁知他们竟蛇鼠一窝!被迫之下我不得已低头,只是以宝物抵押借的款越滚越大,利钱越来越多,我原以为等到御窑厂结算剩余款项,足以支付这笔巨大开销,可御窑厂竟说上头没有银子!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贪墨了给民窑的钦银直说就是,撒的什么谎!我不甘受辱,把事情闹大,谁知他们污蔑我文定窑的搭烧瓷不合规,不仅被砸烧一通,反过来还要追究我的责任!我在那牢狱里不见天日,才想明白,原来这一步步都他们设下的局!到最后我不仅填补不上家里的亏空,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也被钱庄一件件骗走,还要我拿文定窑抵债。我不肯,可又能怎么办?我能说实话吗?钱庄和御窑厂,哪一头我能得罪?哪一头不牵制着我全家上下六十多口人的性命?!他们就是要我死呀!”

徐稚柳道:“你确实该死,为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你以为我不想吗?还不是……”

文石又戚戚然摇头,“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徐稚柳在来之前,已想过许多种可能,文石被人做局是其中最大的可能,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贪污钦银,吞并文定窑,按理说文石当得一死。奇怪的是,他虽投河自尽换来了事情的收场,可他一没有死透,不符合钱庄那些人做事的风格,其二,文定窑倒闭,并未被收入钱庄。

是以,其中还有隐情。

看文石惺惺作态,徐稚柳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

所谓的隐情,是否就和父亲有关?

“你闯下弥天大祸,他们竟没要你的性命,还给了你家人生机,就连文定窑也没被抹去祖宗颜面,冠以旁人姓氏,可见你又一次出卖了自己。文石,你踩在徐有容的尸体上苟活了十多年,就不怕子孙后代遭报应吗?”

文石捶案失笑:“这些年来我家中子弟死的死,散的散,哪还有什么后代?即便我守住了文定窑的生前名,没有身后的传承,又有何益?”

“你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我不该轻信任何人,更不该传信给你,若我……”

“后悔有什么用?若你当真有悔意,想为你文家子孙积德多留条后路,就不要再兜圈子。”徐稚柳再次欺身上前,“是不是张文思以此为把柄,威胁你,让你对徐有容下手?”

“我没有对他下手,我只是、只是……”话音猛的顿住,文石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徐稚柳并不完全知情,他仍旧在诈他!

他反问道:“你是徐有容什么人?”

“重要吗?知道我的身份,你就会说出真相吗?”

父亲出事时,他还太小了,只记得在堂上公然替县令用刑的张文思。那县令固然可恶,可他没有出面,而是由县丞张文思来审理案情,他最恨的当然要属张文思。

这些年来,他深深记住了张文思的容貌,小到连他眉间一颗痣都没忘记,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关键。

事情还需要回溯当年——

一开始,瑶里以南锣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发现后立刻向县衙报案。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污,恐不受其辱才自杀身亡,于是排查周边线索,有一人证说,曾亲眼看到徐有容慌慌张张提着裤子从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徐有容是个秀才老爷,日常在私塾教书。而那私塾就在锣鼓巷旁边,当日徐有容确实曾借故身体不适,提前离开私塾。

巧合的是,徐有容离开私塾时,被害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访亲,家中只女子一人。据附近邻里交代,曾多次看到徐有容和女子往来,两人关系匪浅。

张文思断定徐有容觊觎女子美貌,早早存了歹心,这一点完全符合犯案时机和动机。

于是,奸淫杀人罪不由分说被扣到徐有容头上。任其百般自证与女子是清白的,始终是那女子出于仰慕,欲私下结交而他屡屡拒绝才致使街坊误会,张文思始终当他死不悔改,当堂施以极刑,后一纸文书移交京中,御笔红批,判处斩刑。

那时的他以为父亲是屈打成招,如今想来,父亲的认罪,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状况审视后的被迫之举?

是否父亲也卷进了深渊之中,为家人的安宁考虑不得已背下莫须有的罪债?否则张文思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以张文思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即便事关人命,若其中没有好处,没有利益瓜葛,绝不可能那般迅疾行事。

是以,背后定有猫腻。

再结合文定窑种种,一目了然。

“文石,张文思指使你害了我父亲,你还不肯承认吗?”

“他是你父亲?!他竟是你父,那……那日堂上的少年……是你?!”

文石饱受内心煎熬十数载,不堪承受迫害无辜的压力,早就寸木难支。如今被徐稚柳一招引诱,干脆低头折节,求个心安,而徐稚柳也终于忆起了什么。

是了,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关注点都在张文思身上。

狗官受人驱使,胡乱断案,害了父亲,致他家道中落,被迫弃学,多年颠沛,满目疮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心中肆意疯长。

他将所有的恨都投注在张文思身上,却忘了当时堂上还有一人——即是那所谓的人证。

“原来是你,是你说看到我父亲从铜锣巷出来?你为了自保,为了保住家人和文定窑,就去作伪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母亲日夜以泪洗面,怀念亡夫,忧思交加,百病缠身?你知不知道,我弟弟阿南从出生就被人指指点点,不能像寻常孩子一样长大,还被人陷害,险些步我父亲后尘?你又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当你躲在安庆窑足不出户时,我每一晚都在一重又一重的民窑坯户之间打转,狮子弄的那条上山路,下坡路,我走了几千个日夜!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洗刷我父亲身上的冤屈,才能抚慰我母亲疮痍的心,才能让我弟弟抬头做人?我在想,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重新拿起书本,追求我心之所向?可笑的是,我一步步迷失其中,再无法回头,而你……而你……竟还妄想利用我,达成你之所愿。文石,你当真该死,你便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看似佝偻无力的老头,从桌下抽出匕首,狠狠挥向徐稚柳。徐稚柳本也控制不住想与其厮打,不防他早有准备,胳膊直接撞在刀刃下,血肉翻飞。

在徐稚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文石快步夺门而出。

这是他居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比谁都要熟悉。出了院门,更是他熟悉的窑房、坯房,他如鱼入海,脚步灵巧,一转眼就没了身影。

徐稚柳强忍痛楚,未作片刻停留,旋即追上前去。

远远地,屋顶上站着一人,抱剑而立。他当然一字不落听到了屋内的谈话,此刻恨不得将人提溜上来,先打个半死,只他心境清明,知道此事不该由他出手。

于是,他一边信步走在屋瓦上,一边发出信号。

徐稚柳听声辨位,一直追文石至暗巷,终于堵住他的去路。文石看看身后湍急的河流,又看看身前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心跳不止。

他一时说:“徐稚柳,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一时又说,“我会认罪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我想再看我孩子最后一眼,你容我五天,不,三天即可!”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文石越发不安。

暗巷下的汹涌,让他想起那年地下潮湿的诏狱,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他看不到一丝希望,唯有天窗下的雨水滴答——滴答,始终刺激着他的耳膜。

同样的长夜,不同的是,当年的雨水变作了血,沿着徐稚柳的胳膊一路往下,滴落在石板桥上。

滴答——

滴答——

每一下都似钟鸣、似某种讽刺意味的倒数计时,鼓噪着,掩盖了文石剧烈的喘息声。他满身满心只剩下那机械的声响,一下一下,捅破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还有多少年的活头?苟且偷生十数年,真当他活得好吗?哪一日,哪一日他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臂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我也是被逼的,我没得选!”他一个跪地,双手合十求饶道,“徐稚柳,求你了,饶我一命吧!”

徐稚柳看着眼前人,曾经不说名扬四海但在江右也算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眼下居然像只狗匍匐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

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为了家人,为了窑口的传承,统统都是假的。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怕死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怕死吗?你知道阴曹地府有多冷吗?”

那种冷,是即便你在雪山之巅也无法感受分毫的冷;那种冷,会顷刻间将你的血管凝结、缩紧,然后再挤压、爆裂;那种冷,让你的身体在眨眼之间化为粉尘,只剩空荡荡的魂魄在冥府游走,魂魄更怕冷,孤魂野鬼都要来吸食你的体温,黑白司君还要审判你。以你之罪行,少说也得下十八层地狱,不知到了那里,又是冷还是热?就这样,还算不上死透,你的魂、你的魄,得受千磨万击八十一难……

长夜中,曾无数次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次浮现,文石顿时抖如筛糠。

他不住地磕头求饶,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要活,他要活,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分明不至于此的,为何?为何!

他分明也有拳拳之心,欲借文定上九天!哪知行差踏错,一步竟是万丈深渊!他不甘地对徐稚柳大吼道:“生而为人,谁不犯错?难道你徐稚柳就不会错吗?他日你若和我一样,被逼到无路可走,未必不会杀人作孽,便鸿鹄千里又如何?又如何!”

徐稚柳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真可笑啊。

一个懦夫,杀了他的父亲。

一个懦夫?

一个懦夫!

他倒要问问老天,为何?为何!为何世道尽是如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何他十年寒窗,苦读诗书,仍换不来一片青天?

后来吴寅回忆起来,那夜徐稚柳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若不以命偿命,我的道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