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人还没走远,就听到徐忠的咆哮声,料想这位“正经不管事,一管事贼不正经”的老头必要因陶业监察会的香饽饽,和装病不出的徐稚柳大打三百回合,一想到徐稚柳对这位叔父无可奈何、无从下手的模样他就忍俊不禁。
打马从景德大街路过时,眼力过人的他一眼瞧见人群中的梁佩秋,似乎遇到了麻烦,正被人围堵在中间。
他不由上前。
走近了,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一张张或半老徐娘或秀丽佳人的脸,对着瓷业行当唯一的包青神仙就差笑出来了。
当头一位头戴金簪的胖大婶,声音最是洪亮,高喊道:“别抢别抢,这人分明是我先看上的!小梁大人呀,我家闺女年芳十六,长相不必说了,你且看看老娘的姿容,就知我女儿差不了!不说倾国倾城吧,小家碧玉必是绰绰有余的。最要紧的是,我家有良田百亩,你若是入赘我家,将来个日子就不用愁啦!”
“王婶子,你当人小神爷差你家那点子家当?还入赘,怎生说得出口!”
“就是,说谎也不挑挑场合,当谁不知道呢?你家是有个小女儿年芳十六,不过是不是还有个大女儿,约莫二十有六了吧?至今嫁不出去才想着招赘吧?!”
“天杀的,二十六还没嫁出去?这不成老尼姑了吗!”
“你说什么呢?谁是老尼姑,你全家都是老尼姑,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吴寅将将止步一丈外,眼瞅着胖婶子伸出一双肥硕健壮戴满金戒指的大手,精准无误地朝着对面妇人的脸上挠去。险是用了狠劲,这一下直接挠出了血痕。
“林哥这次出事,咱头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一切,只为瓷器负责。
除此以外,那些正在燃烧的、没有倒下的窑,窑里的瓷,瓷于商行、船运间的交接,一切的一切她也要负责。
这时,远处船家高喊一声“开船啦”!林嫂子急忙回应了一句,托着背后的小宝,和梁佩秋挥了挥手,一咬牙,大步离去。
梁佩秋细细品尝,眉间不自觉漾出舒意。梁玉看她喜欢,走到柜台后拿出牛皮纸,称了一小碟,用麻绳扎好后递给她。
回到安庆窑后,经过三窑九会的判定,倒窑事故被正式确认为“一场意外”,可徐稚柳对此供认不讳,前后的差别,让梁佩秋越发感觉到当下时局的波诡云谲。
她变成了那一炉火。
临近的街坊都知道梁玉的大名,私下里叫她铁娘子,是个性情中人。
“是呀,过去哪里会管这些个事,凡都要大东家来决定的,近日我瞧着不仅窑房里头的杂务,外面那些事她也学着上手了。”
林嫂子要离开景德镇,这一点是出乎她所料的,她不知道林嫂子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林嫂子也对此三缄其口,是以她没再多问,只是一想到他们孤儿寡母,需得离开故土另求谋生之路,不免忧心。
林嫂子声音越发低下去,却似不想多说,只又喃喃几声“对不起”;梁佩秋心头微动,追问道:“林嫂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谁说女子不能顶门立户?梁佩秋胸前鼓噪不平,十分钦佩梁玉,可面上却是烧了个赤红,一时间大脑空白,傻愣愣地吐不出半个字来。
倒窑的情况分许多种,小型窑会出现炸窑的情况,从匣钵瓷器到窑弄外墙全都被炸毁,这种需要推倒重新挛窑。也有内部匣钵倒塌而外墙没有损毁的,多是大型窑。
“早前听说你得王大东家提携,开始管理窑务,我就猜到了这一天。以前不常见你在外走动,那些个婶子姑娘寻摸不到机会,如今你日日在市井巡视店铺,可不得被他们围剿嘛。”
“说到底,都是被逼的。”
梁佩秋没想到林嫂子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宅妇人,原心头也怀揣着小小的星火。
若她当真能为自己和孩子谋求到一份好的前程,想必林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是以她鼓励道:“林哥每每和我提起你和孩子,脸上总是带笑,大家伙都笑他没骨气,他却一点不难为情,还说疼爱妻子和孩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我想,只要你们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诶?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咱头儿接了大东家的班,那少东家咋办呢?”
“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还劳烦师傅们加紧点,晚上我请大家吃宵食。”
梁玉将她带到自家瓷行,给她端了杯茶,看着年轻后生面上因喘气而泛起的丝丝潮红,没忍住笑了。
此时的她,正如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梁佩秋也不单是梁佩秋了。
“林嫂子,这事儿不是林哥的错。窑房发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
梁佩秋欣赏她的果敢,更被一种深远的不明状的东西所吸引。梁玉和她母亲的经历有些相似,然而母亲依附着男子而活,失了支撑便如断线的风筝,梁玉却不一样,在泥泞中也走出了自己的道。
看着怀里鼓鼓囊囊的一包茶叶,听着梁玉和客人讨价还价的绵软嗓音,梁佩秋想笑,也就笑了。
甚至,在亲眼看到黄家洲洲民们扛着锄头拎着镰刀冲向苏湖会馆、扬言要火烧衙门后,在听到无数改革先烈为新政抛头颅洒热血后,在看到百采之下焕然一新的瓷业生机后,在站在与湖田窑对立的局面,不得不与某个人成为对手后……
后来,她得了一位官人青眼,从族中独立出来,在镇上开了间瓷行。再后来,那官人抛弃了她,她非但没有消沉,反倒越发的自得其乐,一个人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怕她再推脱,梁玉又道,“你若实在想谢,改天有空请我下馆子去吧。之前给你介绍的那家,你可去尝过?”
又过几日,她去码头送别了林嫂子。
说实话,她已无法选择该为哪些负责,又不该为哪些负责。
以前她埋头在火炉里,只管那一口口砖头砌成的窑弄,和里头燃烧的火焰打交道,她需要观察火焰的形态,见证每一件经过匠人之手被赋予生命的瓷器的诞生。
这是一件奇难无比的大事,同时,也是一件小到不需要计较任何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等微乎其微成本的小事。
还是梁玉看店里来了客人,一边起身相迎,一边顺手把她推出门去,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被秋风吹得瑟瑟,这才回过神来。
林嫂子闻言动容,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她重重握了下梁佩秋的手,神情略有躲闪:“我替他给你说句对不起,拖累东家了。”
“你这里的茶挺好喝的。”
这是大事,需要经过王瑜同意才行。不过师傅们都已进场,空等着只平白耽误功夫,梁佩秋遂直接敲定推倒。
她对梁佩秋有意,不为自己过往经历所耻,也不藏着掖着,想说什么就说了。至于结果,梁玉会在意,但不会因此自缚。
梁佩秋随便一掂量,估摸足有一斤重,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解救了我,我还没感谢你,怎好收你的东西?”
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
“这有什么!你如今名声大振,有你亲手写的瓷行招牌,我生意都不知好了多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何必客气?”
梁佩秋看清来人,猛的松了口气。
梁佩秋虽觉得林嫂子离去前态度有些奇怪,但人已经走了,林哥的后事也都处理好了,她就没有多想。
对面妇人也不是吃素着,一把揪住王婶的头发,上下其手将其满头珠翠打落在地。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帮女子扭打成团。
偏巧的是,安庆窑出的这桩意外是一个中型蛋形窑坍塌,加表工被掩埋致死,是以墙体损毁虽不算严重,但为了安全考虑,梁佩秋在和伕半、加表师傅们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推倒,重新挛窑。
梁佩秋先是夹在其中被推来搡去,数次张口,声音都被淹没,正因躲闪飞溅的唾沫星子而矮身逃窜几乎喘不过气时,一条纤细手臂探入人群,抓准时机用力一拽,拉着她奔向旁边的街巷。
梁佩秋着实有几分劫后重生的虚脱感,捧着盖碗喝了整整一杯,尔后忍着羞赧,又问梁玉要了一杯。
而今,她这个把桩师傅,在为了和某个人赌气,亦或为了和某个人比肩的稚行下,需要负责的多了许多,除开瓷器,她还要为那一座倒下的窑背后随之倾倒的工人、工人的家庭与生计负责,为事先准备好的匣钵、柴料、釉料、红店定金负责,为这一座窑所涉及的数十行当的损失负责。
正熊熊燃烧着。
这年头,姑娘自个儿出来做生意,多半家里男人都死绝了。梁佩秋听说过一点梁玉的情况,父亲早年外出押镖,遭山匪杀害,娘亲久病不愈,也早早去了,多年以来她寄人篱下,勉强混个温饱。
她一走,后头就议论了起来。
她又和停工的加表、伕半师傅们调整烧窑班次,先将人手安插到其他窑房,一一落定后方才离去。
“还未寻到时间。”
“这不正好?让我占便宜了。”梁玉眼波流转,朝她抛去个媚眼,“今儿个这出你也看到了,你是镇中新贵,烧窑的好手,又长得如此出挑,我看那些个婶娘不会放弃的,你也是时候考虑考虑嫁娶之事了。既然如此,你觉得我如何?”
梁玉扬眉:“当然,这些可都是我亲自种的,最好的日晒和长足的天数,烘晒都采用古法,一点懒活都没有。”
梁佩秋一愣,似想起什么,摇摇头,茶回甘后的丝丝涩意忽然萦绕舌尖。
“不是、不是这样的……”
林嫂子却是豁达,笑道:“我闺中时有一密友嫁去了北地,前些日子已和她联系上了,这次北上去找她,正好和她合开一家裁缝铺子,专做女子衣裙,也算圆了少年时的心愿。小神爷,不怕和您说句实话,家里那口子从小就在窑厂学手艺,我原以为跟了他,也要一辈子烟熏火燎,窝在火炉里,如今他走了,倒成全了我,我悲是悲,喜是喜,偶尔想起这茬子事,还觉得对不起他,像是盼着他去死一样,可人不就得这样吗?有了盼头才能活,您说对吧?”
船渐渐消失在江中。
“你这不是废话?真到那时候,少东家就成大东家了呗,咱头儿就是皇宫里那内阁首辅,专门辅佐新东家的,懂不?”
“你还懂这个?”
“放屁,你当老子不读书不识字就是个傻子,是吗?!现如今是个什么年景,咱镇上又是什么情况,你孤家寡人的当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用愁,我一家子几十口人呢,可不得多思多想!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瞧着吧,咱景德镇且有的变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