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硝烟仍未消弭。
当鸽子飞进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红砖窑房后,在离它不远处的红粉香闺深处,一行黑衣人闪身进入鹤馆。
次日,安十九领着一行御窑厂的大小官员,大摇大摆闯入湖田窑。
美其名曰是为万寿节前“官搭民烧”这一约定成俗的制度而进行再一次的检收。不过他们并未提前打招呼,来得突然且个个身着官服,不苟言笑,甫一出现就让工人们齐齐停了手下的动作。
窑房内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笼罩,谁都不敢喘气。
有机灵的朝门口张望的小工使个眼色,小工随即心领神会,发挥出生平最快的腿脚功夫,跑去坯房给徐稚柳报信。
今儿个王瑜不在家,去码头接苏湖来的瓷商洽谈合作。徐稚柳留守看家,他的习惯是上午在坯房学拉坯利坯,下午在窑房和把桩师傅伕半等巡视窑火,是以家里头出了事,都知道去哪里找他。
小工还没跑到坯房,门房那边的人已更快一步通知到人,张磊陪着徐稚柳正急急走向窑房。
远远听到吵嚷声,张磊等不及徐稚柳,小跑着过去打探情况,尔后回来对徐稚柳说:“前头闹开了,说咱们东六间窑房老旧,达不到官制要求,需要重新挛窑。”
挛窑的意思是修缮重建窑房,这也属于一门行当,懂烧窑的人未必懂挛窑,需要去请外面的师傅,由他们来评估和审核工期。
东六间的龙形窑、蛋形窑都是湖田窑历史悠久且相对容量更大、烧造数量也多的窑房,若当真都需要重新修葺,恐怕短时间内无法通过御窑厂的审核,参与万寿瓷的烧制了。
“少东家,这时候突然说咱们窑房不行,这不是故意找麻烦吗?”
张磊急了,压低声音道,“咱家窑房若不符合官制要求,其他家怕是……到时候万寿瓷要交给谁来烧?不会是安庆窑那头……”
张磊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刹住口,小心翼翼瞥了眼徐稚柳的神色。
徐稚柳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是怕安庆窑暗中使坏,刻意联合御窑厂针对湖田窑?”
“近日来镇上各大民窑都有些躁动,已有好几家老熟客投向安庆窑了,他们趁机抢夺万寿瓷,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不是他们。外头那些坯户若要换合作的民窑,你不要阻拦,任他们去。”
“可是……”
徐稚柳抬手,示意张磊不要再说。
张磊看他神色笃定,加之两人已到了窑房前,遂不再多言。眼下工人们都聚集到一处,围着前面的蛋形窑,里里外外站着不少人,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头看。
外围的有人看少东家过来,大喊着叫他做主,主动推搡前面的人,给徐稚柳让开一条道。
徐稚柳一路顺畅地走进包围圈,停在安十九面前。
“一早就在窑房碓瓷泥,不知道安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听他改了称呼,过去只肯“公公前公公后”叫他的人,难得软了脾性,他也不想拿乔,微一点头,还算客气地开口道:“少东家日理万机,该本官说贸然打扰才是。”
“不知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安十九沉吟不说话,身边即刻有人站出来,将来龙去脉一一交代。这人还没说完,工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抢着吵了起来。
“什么不合规,我们家还不合规的话,整个景德镇没几个合规的了!”
“就是,合不合规的,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随便一张嘴就要我们老百姓吃苦头。”
“先前不是已经来验收过了吗?明明已经在为万寿瓷做准备了,这要是不合规,让我们囤积的柴火、烧好的匣钵怎么办?”
“对对,还有我们这些工人,眼看着入秋了,马上就要过冬,好些瓷商的单子都退了,就为准备万寿瓷,这要黄了,下半年喝西北去啊?”
“这还想不想让我们过个好年了?”
工人们诉求多,这边说一嘴那边说一嘴,吵得安十九眉头紧锁。
眼看徐稚柳跟着御窑厂的一个小官闲庭散步似的察看窑房情况,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泼皮样儿,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少东家!”他不由高声喊道,“借一步说话。”
徐稚柳回道:“窑房的情况还没看完,公公且再容我片刻。”
“你!”
事儿是安十九闹起来的,徐稚柳要看,他也不能不允,只得忍着气,给底下人脸色看。这底下人都是人精,不得已又去和工人们交涉,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等徐稚柳逐一看完东六间窑房,安十九早已耐心告罄,不等徐稚柳开口就先质问道:“好些日子过去了,少东家可有想好如何整治那小神爷?”
徐稚柳似没听见,自说道:“安大人,这几间窑房我看了,都是些常规老旧,简单修缮一下即可,想来先前说好的万寿瓷可以如期交付,大人不必担心。“
“少东家,你我有言在先,你替我整顿瓷税,我才将万寿瓷的烧造任务交给你,可如今窑房不合规,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我也很难办。你说的简单修缮,怕是达不到要求。”
“那依大人看,该如何是好?”
安十九被噎个正着,脸都气红了。
眼下他也算看明白了,徐少东家这是和他在打太极呢!
“康庄大道早已摆在你徐少东家面前,何必再同我装傻?”
“我实在不知大人的意思。”徐稚柳拧眉思索,“难道大人是为了安庆窑那位?”
“徐稚柳,我警告你,别想着玩样。”
“若是为梁佩秋,不过数日的功夫,大人就等不及了吗?况且这几日我一直在为万寿瓷准备,每日忙得脚不停转,实在分身乏术。”
安十九觑他神色,还未开口就被徐稚柳打断。
“说到底,大人还是不信我。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三番五次……”说到这里,他想起当日在堂上被污蔑犯罪的阿南,想到雨夜磕了二十个响头的自己,少年人目光闪烁,低下头去,声音略显艰涩。
“大人若当真不信我,你我之间的合作……还是算了吧。”
安十九被他这一套组合拳打懵了。
“你当真不知?”
“大人在说什么?”徐稚柳道,“大人既不信我,不必再绕弯子,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安十九沉默了。
良久,他摸摸鼻子,状似无奈地叹了声气:“我不是不信你……”
“若不是不信我,大人何必拿万寿瓷来要挟我?”
“我这也不是要挟,还不都是……”
都是昨儿个向梁佩秋下手反被人羞辱惹的祸,安十九面子上挂不住,这才气吼吼地带着一帮人来算账。可谁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算了,今日是我的错,我在这儿给少东家赔个礼。你的才干我是见识过的,先前几桩事你都办得很好,万寿瓷交给你我放心,只安庆窑那边……”
徐稚柳隐忍不言。
安十九和他也算老相熟了,知道面前这位大才子心气儿高,平白无故被他找上门来一顿敲打,心里定然有气。
嗐,还得哄哄。
安十九似
话说到这儿,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化。
“少东家且谅解我一回吧。”
徐稚柳抬眼,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向他微一拱手就算下了台阶:“大人信我就好。”
“那安庆窑……”
“大人且再给我些时日,半月后是三窑九会头首的换届选举,届时我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我也有言在先。”
“你说。”
“大人,我是个读书人,玩不来舞刀弄枪那一套。若我要赢梁佩秋,就要堂堂正正地打败她。”
……
出了湖田窑,安十九登上马车,已在车内等候一个时辰的周元立刻递上一杯热茶。安十九不紧不慢地净了手,捧过茶润润嗓子,这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
一开始,他不是去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后来轮到他认错了呢?
安十九摇摇头,思绪有些混乱。
周元观察其神色,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你说,昨儿在郊外截下我方人马的究竟是谁?”
周元聪慧,听他这么说,想来对方并不是徐稚柳。
“若非徐少东家,恐怕只有县衙那头?”
安十九摇摇头。
昨儿夜里他正在鹤馆听曲,忽听手下人来报,气得一宿没睡着。他不是没有想过隐匿在林中那出手不凡的人是夏瑛派来的,只夏瑛是酷吏,向来以律法为先,常年陪在身边的只有一位师爷,倒不像是会有绿林高手投奔,亦或暗中有高人保护的样子。
另外,怎会那么巧,他的人马刚刚出动,对方就刚刚出现在同一地点?
要么,对方一一直在保护梁佩秋,跟着的是梁佩秋。
要么,对方跟着的是他,而他身边有眼线。
今儿个虽试探过徐稚柳,暂时打消了对他的疑虑,但安十九仍旧更倾向于后一个可能性。就像徐稚柳说的,偌大景德镇,习惯舞刀弄枪的也只他们官衙里的人,是以应当不会有人提前洞悉什么,还特地找来一个高手保护梁佩秋。
后一个可能性更实在,也更大。
会是谁呢?
安十九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周元。
周元被他看得背后发毛,心下战战。
“大人还是不信少东家?”
“他才干过人,这一点我不否认,只他毕竟啄过我的眼睛,矫健的雄鹰即便驯服了掌在手中,禀性始终难移,时而我也会害怕它调转头来再啄我一次。这人的忠心啊,太难得了。”
不待周元说什么,安十九也给周元倒了杯茶,含笑问道,“先生的忠心,也很珍贵。不知我小十九有没有荣幸可以一窥?”
周元: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么个家伙呀!
小十九:嘤嘤嘤,人家还不是被啄怕了。
周元:谁让你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