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雨如注。
街头巷尾皆在说,这六月天里突然阴风阵阵,景德大道临街店铺门可罗雀,街上飞沙走石,必是发生了什么冤情,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此时御窑厂西下弄的一处私人府邸前,大门被重重扣响。因声响持续了足有半柱香时辰,引来不少附近窑厂的工人围观。
他们或戴斗笠,或穿蓑衣,摩肩接踵,哪怕抵受着寒冷的侵袭,也要冒雨看这出好戏。
原因无他,只因被敲的是官家门,敲门的是书中人。
片刻后朱红大门洞开,左右仆从鱼贯而出,为中间人撑伞挡风,奉茶看灯,一高一低两大护卫自动排开阵型,做保护姿态。
那一刻天地间除了雨声,万物皆化为死寂。
安十九双手抄在暖兜里,踢开脚边殷勤的家奴,走到门檐下,直视雷电中锐利的锋刃。
很好,虽这人不过二十二,但他不愿视其为少年。
这分明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人。
哪怕在雨中狼狈不堪,那高高抬起的头颅,昂扬着向上的脊骨,亦叫他不敢轻视。
他在内廷是最低贱的奴才,在前朝要饱受文武百官鄙视,在后朝受尽后宫三千磋磨,更有阴鸷的毒蛇如影随形,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凡离开那片宫墙,他绝不想再回。
不曾想到了千里之外,竟还能看到一样的眼神,透着一样的讥诮和鄙薄,让他如被人剥光了衣裳,没有丝毫尊严。
拼着多年经营才换回的一条命,以督理万寿瓷戴罪立功,而这些屈辱本都不必承受,全因面前这人——徐稚柳!
他带给他的种种让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安十九恨极,怒极,即便死也要拉他一起陪葬,回程的路上想过千万种将他凌迟之法,可面对面却倏然改变了主意。
死太痛快了。
他不是正义凛然吗?那好,即让他一点一点瓦解那青年人心间的正义。
“断翅的雨蝶,任凭曾经飞得再高,也终究在尘埃里。读书人失去笔杆子,与我之阉人又有何异?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安十九吩咐左右,“徐大才子星夜兼程从县衙赶回,想必还没用饭。来人,去后厨盛碗热汤来。”
家奴立刻洞察了主人的心思,高声道:“大人,后厨没有汤了,只剩一碗是给阿黄的。”
“哦?”
安十九故作为难,“阿黄一条狗,怎能和堂堂徐大才子相提并论?”
“大人您这话可就不对了,阿黄再怎么不听话,至少忠心护主,不像有些人表面上看似温顺,实则满嘴尖牙。”
众人齐声大笑。
安十九不急不慢:“你这奴才,叫你办点事怎这么多废话?”
“大人您有所不知,不是奴才不肯听令,只是这会儿太晚了,已过了子时,那汤早就冷了,放在狗盆里,恐怕……”
“也对,外头还下着雨呢。”安十九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给大才子撑伞,再拿件干净的衣裳来。只我这儿都是太监的制服,怕徐大才子穿不惯。”
“不必了。”
徐稚柳终于开口,“说吧,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弟弟?”
安十九面含笑意,打趣道:“你们瞧瞧,不愧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才子,这骨头可真硬呀,听这口吻,哪里是在求人办事嘛!”
“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狗在狂吠。”
徐稚柳闭上眼,世间纷纷扰扰于这一刻停止,耳边只余下母亲温柔的呼唤:阿谦,阿南是你弟弟啊,救救你的弟弟……
不是作为母亲的儿子,而是作为他徐稚柳同父同母唯一的弟弟,徐承枝是这样活着的。
长兄如父,他徐稚柳如何能不救?只他奔走了一整天,四处求告,没有人愿意相帮。
他们都猜到是安十九故意设计,其中还不乏县令的勾结,谁又敢公然对抗景德镇最大的两个官员?
但凡他们出手,阿南就是他们的下场。
他不甘心,特地查了大宗司法,因前朝暴乱不止,万庆帝登基后
当日在堂上,他提醒张文思县令的权限,确实只有答刑或校刑。再重一点的徒、流二刑,就得提交徽州府来判;若是死刑,还得送京里请三法司来定夺。
安十九出手,必不会给阿南判定死刑,容他回京,所以阿南的案情必然会在州县内解决,其中奸淫良家女子致其冤死,罪行恶劣,即便阿南尚未及冠可容情几分,怕是也不可能给与赎刑的机会。
所谓赎刑,就是用缴纳罚款的方式抵扣刑罚。赎刑分成两种,一种是“律得收赎”,即律法里有明确规定的赎刑金银,并且不能赎全罪。比如判了杖三十、徒两年,可以交钱把徒刑赎了,但杖刑不能免;还有一种是“例得纳赎”,可以赎买全罪,一点不用受苦。
阿南必不可能得到“例得纳赎”的宽恕。即便他从中斡旋,勉强争来“律得收赎”,需要费的银钱且先不提,杖刑怕也会要了他半条命,严重者甚至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
他曾亲眼看过五十杖仍可活蹦乱跳,而二十杖则直接当场毙命。杖刑由衙役执行,那么衙役如何下手,还不都看上面的意思?
最差的情况就属流刑,可流放之地千里迢迢,路上发生什么都不好说。
说来说去,阿南如何,且都看张文思。
或是,取决于安十九。
想到这一点,徐稚柳声音微顿,不由地缓和语气道:“安大人,我求你。”
安十九眉梢一扬:“好说,我十九不会得理不饶人,说好以一还十,你两次设计于我,今日就给我磕二十个响头,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同心协力,好好为江西瓷业做贡献。”
“你做梦!”
不知什么时候,湖田窑的工人闻讯赶了过来,他们一大帮人,在狂风暴雨的夜间声势浩大,看得人格外振奋。
时年为首,大喊道:“公子,你不要求他,咱们去找巡抚大人告状,不信他能拦得住我们!”
“是呀!少东家你千万别低头,你若是低了头,我们、我们可怎么办!”
“就是,少东家你忘了黑子、二麻吗!他们死得多冤呐!”
“少东家!!!”
安十九任他们吵嚷,只笑而不语。片刻后,身后涌出数十个执棒威吓、身材高大的看家护院,在一高一矮两个护卫身后有序地散开。
他们人数上虽略输一筹,气势却没半点削弱。只见为首的高个子抬脚,看似毫不费力地随便一踹,梁柱旁的石狮头颅应声滚地。
哄闹声戛然而止。
那家奴得意地抬起胸膛:“我看谁还敢闹事?不要命了吗!”
徐稚柳原本已经准备离开,即便那双脚沉重万钧,他亦准备离开,暂时将母亲的呼唤,阿南的求救放一放,于天地间去寻一丝清明。
不想猛然噤声的人群,整齐划一的恐惧还是震住了他。
他仰面看向无边无际的夜,雨水不停砸在脸上,浸湿他的发丝,渗透衣襟,寒气入骨。回想这一天,他不知失望过多少次,到如今甚而连失望是何种感觉都分辨不清,可他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一股无力且悲哀。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忍不住去见那人。
那是他最不愿意拖累的人,他不需她出手,想着只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也足以慰藉他了。可他到了门口,却被拒而不见。
她不肯见他。
那丝清明终究随风而去。
权势当真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譬若他一般的草芥,岂非任由权贵践踏?便一个太监,狗仗人势,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个家,一座窑厂,以及一众老百姓朴素的善良。
权势,当真是至高无上的好东西。
这一夜雨还没有停。
景德镇最为密集的窑区,狮子弄上一少年正跌跌撞撞地跑着,雨一盆盆从头上浇灌而下,逐渐模糊她的视线,堵住她的口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一只手死死拽住身后之人。
那干瘪消瘦的男子被拽着跑了一路,显然已没什么力气,脚下一软摔倒在水汪里。少年突然脱力,整个人也跟着摔了个跟头,因皮肤撕裂引发的痛呼声忍不住溢出唇间。
少年仿若力气全无,在雨夜里归于无声。然下一瞬,她再次如猎豹而起,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拖着、抱着,推着往前走。
王家的力气全无,身体几乎都瘫靠在她身上。看着少年,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不久之前,他趁着看守不注意,翻窗逃出了安庆窑。本以为重获生机,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少年就追了上来。
王云仙起先还跟着一起追,追到后面就没了人影,只剩下少年。这少年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鼎鼎大名的小神爷嘛,看着文弱秀气,没想到追起人来倒有把子力气,看样子不死不休。
他整日泡在赌坊,被揍过不知多少回,有些逃跑的功夫在身上,可他愣是跑了几条街,那少年居然还没放弃,紧咬着他不放。
他们二人好似在窑厂区捉迷藏,在七拐八绕的巷子纠缠近半夜,他终是不敌,败给了少年。
他问她为什么死死追他。
她说,她要一个公道。
他又问,那人和你无亲无故,你至于吗?
她说至于,有个人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那她到底是要公道,还是要护那人?
她沉默了许久,说两者都要。
于是他闭嘴不再说话,路上看到人群都往一处跑,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去看徐大才子的热闹。这少年一听,也不送他去官府了,急急忙忙追上人流。
可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泥泞的小土丘上,她一只脚陷进水洼,努力揉开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咸又涩,疼得她身躯一下一下地直抽抽。
她看到浪流在涌,群魔四散,那人遗世独立。
神明啊,巍巍的大树倒了。
她看到那人弯下腰,一点点、一点点俯首,滑向深渊。
神明怎么还不降世?她向童宾火神祈祷可好?她想要奔过去,脚却越陷越深,声音也堵在嗓子里怎么都出不来。
她看到那人和自己目光相碰,嘴角隐有笑意。
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崩碎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