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衙后院打晕女子,任谁来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
梁佩秋想到这一点,于是换上婉娘轻薄的纱裙,蒙上一层面巾后,和王云仙一前一后出了门。
张文思的随从就在外头,见二人出来,上前道:“大人吩咐了,你们不准出门。”
“婉娘”道:“少东家有要紧的东西要呈给大人,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什么东西?”
王云仙故作矜持,高高抬起下巴,置之不理。
那随从也不敢来硬的,叫他们先回偏厅等着,他去报信,“婉娘”对其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对方不再迟疑。
待他离开,二人当即朝后院角门的方向走去。
那里也有一道看守。
只婉娘才从此地经过,见一模一样打扮的人出来,对方没有留意,只略微扫了眼跟在身后的王云仙。
王云仙低垂着脑袋咳嗽,一咳一个大喘气,俨然一副得了肺痨的样子。
那看守不想理会,只照例询问了下,“婉娘”解释:“这是我们馆里的小倌,本是来为大人接待贵客的,谁知染了疾病,只能由此避开了去,未免在前院冲撞了贵人,还劳您行个方便。”
她说着,将一吊钱塞进看守袖兜里。
看守四处张望了眼,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快走。
王云仙从旁经过时,他还特地避让几步,未免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二人出了院子拔腿就跑,王云仙还有闲心问她:“你怎不钻狗洞了?”
“你还说!数年前你能钻得进那狗洞,现在还钻得了?”可知她被卡在狗洞中间,费了多少劲才挤进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那看守。
王云仙哈哈大笑,忍不住侧头看去。
她穿着春日薄袄裙,上襦交领,下为马面裙,黄衫绿袖,风姿婀娜,端如此看着,就不禁让人感慨,好个佳人,不知芙蓉面?
微风拂过,遮在她脸上的面巾随之摇曳,白皙清丽的面孔若隐若现。
只一双眉眼可以细考,骨相分明,眉峰细而长,有着不输男子的疏朗俊逸,眼睛却又秋水盈盈,顾盼神飞。
尤其当她奔跑起来时,那翻动的裙裾在夜色中跳舞,犹如火舌摇曳,美得人心神荡漾。
王云仙确实不大聪明,可也并非傻子。
女子是何种模样,和男子有什么区别,他大抵认得出来。
可是,梁佩秋长成这样,是不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王云仙实在费解。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他们方出了后院十多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随即混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王云仙想往后看,梁佩秋阻止了他。
“不要回头。”她拉住他的手,“回头你就输了,向前跑。”
冷风呼啸而过,穿过王云仙空荡荡的衣袍,更贯穿他的心房。
很多年后仍能记起这个夜晚,她对他说,向前跑,一直向前跑,不能回头。
回头就输了。
当时她牵着他的手,手掌算不得细腻,却格外柔软,柔软似清泉流淌过他全身上下。
他猛的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又被什么东西俘虏,从此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
好在此时夜深,奔跑的剧烈喘息声掩盖了他莫名的心跳声。
经过转角,听到动静的时年及时赶了过来。
二人随即跳上马车,从公馆岭到了景德大街,人马一路集结,身后的追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紧密。
眼看对方就要追了上来,王云仙登时起身:“不若我去……”
他话没说完,时年猛的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冲向一旁的巷子。
片刻后,人马齐至巷口,被“从天而降”的巡检司拦下。
“你等何人?胆敢纵马于街市狂奔?来人,给我速速拿下!”
待到景德大街恢复往日的安宁,幽静黑暗的巷子里徐徐走出两道身影。
看着巡检司撤离的方向,其中一道身影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徐稚柳,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
“你不问我要用什么还?”
徐稚柳微微一笑:“吴大人尽管开口,但凡我有,但凡你要。”
吴寅挑眉。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遇事也从不多问,临时接到湖田窑小厮的求助,说是徐少东家请他夜里巡街,维持景德镇治安。
他听完只觉有趣。
走一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徐少东家所谓的“维持治安”竟是公然阻拦县衙的人。
看来他这一脚,算是搅和到屎缸子去了。
吴寅摇摇头:“徐稚柳,我上次就该一剑刺死你。”
徐稚柳却不说话,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微凛。
吴寅看去,就见身旁的青年陷入了深思,他依旧着一袭青衣,单薄得仿佛不胜夜晚的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安十九送到了京都大狱,还生受了武官的一剑。
他如此站着,在巷弄和街口的明暗处,堕入一半黑一半白的世道。
长着一张俊美如俦的脸,生就一颗笑里藏刀的心。
实在可怕。
“你在看什么?”久久,吴寅问道。
徐稚柳的声音轻轻的,若有似无:“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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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狮子弄,梆子声一道间一道传来。
已过三更天了。
徐稚柳照例巡窑,经过梨枝头时,他脚步略顿,向墙上看去。
今夜月光溶溶,树梢笼罩着流沙质地的暖光,安静而祥和。
此时已是四月末,临近五月,梨过了期,枝头枯萎,有一些泛黄的瓣和树叶掉落在脚边,踩上去会有轻微的沙沙声。
他像是怕惊动谁,又像是怕踩碎什么,脚步落得极轻。
离得墙头只半寸距离时,他闭上眼睛,轻嗅风中残留的梨香味。
也许早没了那种香味,也许那香味从没存在过。
静默片刻后,他继续朝前走去。
景德镇家家户户以瓷为生,虽说只是个弹丸之地,但由村而镇发展至今,已然被滔滔不绝的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据水道面向码头,从航船上下来一批又一批“打货”的客商,老百姓就着河边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滩,形成一长条夹杂着陶瓷买卖的热闹集市。
这条集市逐渐扩大,日以规模化,到了如今从手绘的地图上看去,沿着五龙山南下,经薛家坞、药王庙,绕珠山东侧,直到青峰岭脚下,以御窑厂为中心,周边形成包围之势。
民窑林立,一幢一幢地穿插其中,铺平街市弄堂——一个沿河条形的格局,从此被拉伸突破,变成了一条向东探头探脑的春蚕。
夜色中去看,这条春蚕耸动着胖乎乎的身躯,额角冒出长虚,向着光亮的地方,努力抬高灿灿的眼眸。
徐稚柳每每巡窑,并不只是绕着湖田窑一带走,而是将御窑厂沿河而立的周边都走一圈,看一看深夜的窑火,审一审心底的良知。
数年过去,初心未改,如此也该将归期提上日程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仅仅一墙之隔的安庆窑内,工人小厮们都已熟睡,然主家厅堂里仍旧灯火通明。
王云仙自知犯了错,回到家自觉向王瑜请罪。王瑜不比徐忠,再怎么保养得宜,也是个近六旬的小老头。听完王云仙的叙述,脚底不住发颤,人一晃荡,险些倒下。
亏得梁佩秋就在身旁,一手扶着王瑜坐下,一手倒了茶来。
回来的路上,梁佩秋已经迅速有了章程,她先在马车上匆匆脱掉婉娘的襦裙,改过发髻,拜托时年将婉娘衣服烧毁,之后在门房处换了小厮的衣裳,一番敲打令他们管住嘴巴。
进入主屋后,屏退众人,容王云仙一人进去。
父子俩没说两句话就吵了起来,尔后王瑜拧着王云仙的耳朵破口大骂,王云仙嗷嗷直叫,梁佩秋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进去。
由她半述了一段,王云仙补了一段,两人磕磕巴巴讲完始末,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王瑜叫梁佩秋起来,她先还不肯,直到王瑜高声斥她不听话,她怕小老头气晕过去,忙跑到旁边伺候。
故才能适时地搭把手,扶住小老头。
王瑜坐了好一会儿,胸口的郁气仍不得缓解。
梁佩秋奉茶过来,他也不想喝,一双沧桑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不孝子。
良久,他道:“你还记得你兄长吗?”
王云仙声如蚊蝇:“记得。”
“记得?你记得还敢狎妓?!”
“我没有!我是被陷害的!”他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求救似的看向梁佩秋,希望她能帮自己解释。
由眼下情况来看,他和婉娘那一夜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婉娘演的一场戏罢了。
梁佩秋刚想开口,就被王瑜打断。
“你不用帮他开脱,若非他去了那等寻问柳之地,怎会遭人陷害?若非其身不正,怎会掉入贼人陷阱?张文思是何许人也,我没有提醒过你吗?”
王瑜猛拍桌子:“王云仙,那日你随我一道去县衙送礼,离开时我是如何同你说的?你且一字字道来!”
王云仙本想装死糊弄过去,不想被老爹当场点名。
碍着梁佩秋在场,他实在不想回忆那天的情形,可他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
他硬着头皮道:“杨公在位多年,没收过底下百姓一棵菜,这位新县令刚上任,我王家窑的私库里就痛失两件宝贝,实在可恨!比那太监还要可恨!你且记住,以后不论在哪儿,都离这位张大人远点,别叫他再拔去一根毛!”
王瑜见他复述得一字不落,气得火冒金星:“你明知那厮不是个好东西,还送上门去被骗,王云仙,你脑袋长屁股上了?”
王云仙委屈。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为美色所惑,慷慨解囊一回,就真把自己当成了大侠?人家夸你两句你就翘尾巴,你怎么那么轻贱!”
“师父!”
梁佩秋及时打断王瑜,不让他再说下去。
眼瞅着王云仙没了方才的生气,蔫了吧唧缩成一团,梁佩秋替王瑜找补:“师父,小心气大伤身,您且喝口茶缓缓。”
她又对王云仙道,“师父这把年纪了,瞧你把他气得,话都说不直溜了,还不快好好认个错?”
王瑜摆手:“你不用做和事佬,就算你想,恐怕这小子也不乐意!你瞧瞧他那副霜打茄子的怂样,哪有一点男儿气概?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王云仙突然抬头,眼睛通红。
“不该生下我对吗?每次你都是这句话,是母亲拼死生下的我,与你何干?你总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可从小到大你何时管过我?你既不管我,又何来这些个要求?若非你不会教养儿子,我兄长也不会死在妓院里……”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空气有片刻的凝结。
王云仙偏过头去,咬着牙,吐出嘴角的鲜血。
他还要再说什么,被移步冲上前去的梁佩秋死死捂住嘴巴。
王瑜手指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孽障,你个孽障!你是想让我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吗!”
死在妓女床上,算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此事一直是他的隐痛,深藏于心绝口不提,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只因他这个长子,落得如斯下场,实在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还是望子成龙的心过于迫切,以至于把长子逼得狠了,离经叛道,日夜厮混于楼,最终患上天,不治身亡。
妻子恨极了他,与他离心多年,好不容易再度有孕,不惜冒着风险也要生下二子,自己却撒手人寰。
王云仙一出生,他对这个孩子的心情就是复杂的,既爱且怜,既怕且忧。
不敢逼,也不敢不逼,怕他重蹈覆辙,又怕妻子寒心,于是就这么左右摇摆着,把这个孩子拉扯长大。
虽说不成器吧,但好在没有长歪,性子跳脱了些,总归是个好孩子。
其实他打从心底疼爱他的。
只是,只是身处当世,前有安十九,后有张文思,这世道怎容得他天真无邪?
他已经老了,没有多少年活头了,他若一再的让自己、让王家窑身陷险境,他要如何去和列祖列宗交代?
王瑜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到几乎直不起身。
梁佩秋狠狠瞪了王云仙几眼,确定他不会再胡言乱语,忙又去帮王瑜顺背。
王瑜又咳嗽了好一会儿,到底接过茶喝了,这时稍稍缓解,余光瞥见后面跪着仍不老实、缩头缩脑的王云仙。
察觉到他的担忧,王瑜摇摇头,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左右长大不是一天的事,故而道:“你去祠堂跪着,我不发话,不准起来。”
王云仙不大情愿,王瑜拔高声音:“怎么,还要我请你过去?!”
“不必。”
王云仙抹抹嘴角的血珠,撩起衣袍朝外走去。
门一开,穿堂风四处涌。
王瑜问梁佩秋:“你今天换了女装?那这小子……”
梁佩秋忙压唇示意王瑜噤声。
王瑜转头一看,就见走在前头的王云仙不是胳膊痒就是嘴巴痛,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唯一双顺风耳竖得老高。
他随即反应过来,心知这小子没救了。
佩秋已然换了女装,他居然还没有发现?他眼睛瞎的吗?
且看佩秋的态度,怕也不想表露真身。那么她和这小子的婚事,恐怕也……
想到这里,王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一句:“你个蠢货,快不快滚!”
云仙呀,咱就说眼睛能不要就不要了哈,反正长了也没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