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鸿门红;桂树桥旁,夜未央。
中堂之内,李绚入席坐下,对面是元明,元尉父子,身侧是金乌崔鼎。
两侧的院落当中,金吾卫被分别设宴,一墙之隔。
将手里酒杯放下,李绚抬头看向元明,认真说道:“或许使君没有发现,此番战事,吐蕃人格外着急。
他处不说,光说洮州,三千吐蕃精骑,翻山越岭而来,试图抓捕英王殿下,虽说一旦功成得利甚多,但此法终究偏门,太过容易失败不说,损失也惨重。
论钦陵何等人物,焉能看不清这其中隐患,但依旧如此作为,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华灯之下,元明的脸色肃然凝重,他看着李绚,沉吟着说道:“年初之时,王爷曾在大朝会上,言论吐蕃国主命不久矣,莫非真有其事?”
正旦大朝会,元明虽然没有亲赴长安,但是河州却有进奏院,正旦大朝会这种事情,没有哪个刺史敢忽略。
李绚略微沉吟,然后说道:“使君垂问,本当如实相告,但绚如今也只能说,可能极大。”
元明的脸色立刻一片惊骇,不能如实相告,为何不能如实相告,事涉机密,那又是什么样的机密,就连他这个河州刺史都不得予闻?
元明顿时就明白了李绚话里的意思,吐蕃国主芒松芒赞,真的快死了。
虽然没有听说多少消息,但也能知道,这一切地下,是怎么样的波涛汹涌。
“怪不得此次大军攻伐,鄯州那边一点也不急,原来是这个原因。”元明忍不住的自言自语。
其实何止是鄯州,包括廓州,敦煌,甘凉,诸路进发吐蕃大军,全都没有急躁的意思,稳扎稳打,心态稳的可怕。
无非就是在等芒松芒赞去死,吐蕃自乱。
论钦陵之所以会派人突袭洮州,试图抓获李显,就是因为要把握整个大战的主动权。
高原之战,节奏越慢,对吐蕃越不利。
这种人心微妙的变化,便是论钦陵自己也都控制不了。
尤其他的手下,还有一大批吐谷浑人,那些人别看现在听话,一有不对,立刻远遁千里。
“多谢王爷提醒。”元明疑问释尽举起酒杯,略带感激的说道:“下官敬王爷一杯。”
“使君客气了。”李绚笑笑,举起酒杯,然后一口抿尽。
酒入喉,但只入喉,酒气便已经消散。
身后,一名穿着绿衣的侍女上前,将李绚的杯中再度倒满清酒。
李绚微微点头,目光到了崔鼎一眼,崔鼎杯里的酒,根本一动也没动过。
对面的元明并不在意,他哪里看不出,崔鼎的身上还穿着一身的软甲,放在两侧地上的金瓜锤下,石板隐隐裂开了细缝。
“下官再请教王爷。”元明抬起头,看向李绚,心中似是存有万众疑问,直接说道:“大唐开国近一甲子,我等陇西诸多世家,官运日衰,不知王爷可否赐教?”
李绚按在酒杯上的手指轻轻摩挲起来,元明肯向他请教这个问题,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略微沉吟,李绚决定实话实说:“大唐开国一甲子,但天下人才喷涌,朝中位置却总是只有那么几个。
寒门庶族,区区位置便能让其得效死力,而豪门大族,十倍官位亦未能满足其心,甚至越发贪婪,进而动摇至尊权威,毕竟谁也不想再出
天下大局,不过如此,尤其陛下圣明,天后睿智,若看不清局势,能力有不足,颓势尽矣。”
陇西元氏,老牌世族,但终究后继乏人。
天下官位,皇帝留给世家门阀的本就越来越少,但你却偏偏竞争不过别人,这又怪得了谁?
“难道就没有解决之法了吗?”元明抬头看着李绚,脸色有些难看。
“自然也是有的。”李绚微微摇头,看到元明眼神亮起,他平静的说道:“廓州,北周建德五年取吐谷浑河南地置,辖贵德,尖扎,循化三县,吐谷浑亡后,贵德为吐蕃所占,县灭治亡,不复为大唐所有,若能重得贵德,再夺青南、伏俟城之地,化为上州亦未可知。”
开疆扩土,大唐的官位想要夺得,除了境内争取之外,其他便是开疆扩土所得,
得者便为刺史之属,家望亦可延续,若指望朝中之事,恐怕只能等待朝中剧变。
然而就算朝中巨变,亦未必能有这些陇西世家多少机会。
因为不管是李治,还是武后,都对这些陇西老牌世家持打压的态度。
哪怕是李绚,对他们也没有多少好感。
这些年,大唐对外扩张的脚步越来越慢,无非就是因为这些老牌世家越来越侵吞土地,暗藏人口。
适合征兵的良家子越来越少,导致军方不得不用幽并山东,甚至江南等地招兵,战力越发的衰弱。
可即便如此,他们犹嫌不足,还在贪求更多,同时又不愿出力。
相比于依旧处在积极开拓进取当中的吐蕃,大唐的整体其实是在颓势当中。
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吐蕃国主芒松芒赞垂死,这一次的吐蕃之战,李绚根本就不抱多大希望。
即便是到了现在,李绚的期望也不过是拿下伏俟城,然后以伏俟城和青海湖为根据地,慢慢经营。
至于期望乌海,李绚摇摇头,还是算了,那里实在太远。
而且有乌海吐蕃大军在,朝廷的青海大军时刻都得维持。
这样一支大军,关键时刻,是能反过来影响朝局的。
陇西这些世家,想要进展,只能从外想法,任何试图在这里面争权夺利的,必为皇帝所不容。
不然为什么李治会那么果断的斩杀张允恭,就是为了警告这些陇西世家。
他们这些人已经逐渐的成为大唐的累赘,就算是新开拓的疆土,若是这些老牌世家依旧不肯用心,那么这些地方的位置也不会留给他们。
只知道依仗家世开口索要,但又不愿意为国效力,皇帝肯给好脸色才怪。
“除了吐蕃,西域塞外,辽东安东,广南交趾……”看了一脸不感兴趣的元明,李绚心中微微摇头,说道:“还有闽西,云贵,川南,多有立功之处……不能立功之人,要来何用。”
不能立功之人,要来何用,李绚一句话彻底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即便是当世最顶级的世家门阀,河东裴氏,裴广孝,裴行俭和裴炎,除了裴广孝是贞观旧臣,其他裴行俭和裴炎,哪个不是能力卓著,尤其裴行俭,兵部尚书,大唐战神,一路都是杀出来的。
元明心头忍不住的想要反驳,但话到咽喉,却自有一股横气,挡住了他自己的话。
元家的确是陇西老牌世家,但最辉煌之时,也莫过于开国之时的几位国公,那个时候,元家和李家还有亲戚。
到了后来,元家和皇室的关系越发的疏远,几次投注,也都没能压对,虽然借着家世,也出过几任刺史,但在中枢,最多不过寺卿之流,尚书,宰相,半点也没元家的份。
这方面,即便是皇帝,有心也难帮,争夺那几个位置的世家太多了,还有皇帝支持的寒门子弟,元家想要上位,根本没有多少机会,最后只能在陇西之地继续耕耘,然而越是如此,皇帝对他们就越冷淡。
元明抬头看了李绚一眼,这位年少的鸿胪寺少卿,检校右卫将军,检校太子右赞赏大夫,洮河道行军副元帅,行军副总管,他能上位至此,除了王爵身份,恐怕还是因为立功所致。
江南剿灭天阴教,堵杀天阴媱后,训练三千士卒,和新罗吐蕃达成朝贡协议,剿杀魔教逆贼,绞杀吐蕃三千骑兵,这样的功勋,就是给个真正的将军职衔也毫不过分。
看样子是得变一变思路了。
元明举起酒杯,对着李绚敬酒道:“如此,二郎在前方就拜托王爷多照顾了。”
李绚笑着举杯回应,同时说道:“绚离开州城之后,独孤中郎将将坐镇调度,到时还望使君多多协助。”
右卫中郎将独孤善,元明知晓他的来历,点头说道:“王爷放心,河州必定不会成为大军拖累。”
“如此,此战吐蕃将有不幸矣!”李绚笑着将一杯酒倒进嘴里。
仅仅是不成为拖累,这还远远不够啊。
……
鼓乐声响,轻歌曼舞。
十几名穿着白丝绸衣的妙曼女郎出现在大堂之中,翩翩起舞。
纤细的腰肢,美妙的玉足,细长的脖颈,高耸的头髻,带着白色纱巾的柔美面庞,极是引人眼球。
众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舞女身上,只有五大三粗的崔鼎似是对其并不怎么感兴趣,喝酒之间,目光警惕。
突然,众多舞女一下子如同瓣一样散开,随即,一名穿着红色襦裙的女子,如蕊一般绽放而出。
皮肤极致的白皙,身态婉转修长,十指挥舞之间,如同天女散,红色裙衣之上,嫩白一闪而过,弧美的脖颈之上,是一块白色纱巾,后面是一张朦胧的带着西域风情的面庞,一双黑色眼珠黑的摄人心魄。
李绚的目光也忍不住的凝住了,即便是在长安,他也未曾见过这般美人。
元家……
李绚下意识的转过头,赫然就看到元明和元尉两个人的脸色彻底的阴沉了下去。
这个女子,莫非她的身份有异。
李绚再度端正看去,这一次,他能清楚看到红衣女子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混血之色。
李绚隐隐间明白了什么。
歌舞停止,舞女散去。
这个时候,一名缮衣管家从后面而出,在元明耳边说了几句。
元明的脸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李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举杯道:“今日兴尽,二郎他日就拜托王爷了,家中突然有一点事情,失礼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使君不必客气,绚在河州长久,他日我等再聚。”李绚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元明和元尉也同时将杯中酒喝尽。
李绚站了起来,然后躬身告辞。
“二郎,你替为父送送王爷!”元明看了元尉一眼,元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拱手道:“王爷请。”
“好!”李绚温和的点头,然后带着崔鼎向外而去,而元明则留在原地,回过头,脸色阴沉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