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刺史府,大堂。
来敬业肃然端坐在正堂公案之后,有些恍然的说道:“李敬业因为和薛璋曾经是同窗,故而在薛仲璋前来杭州任职时,李敬业就将自己的别院暂时交予薛璋暂住?”
李绚坐在左侧上首,苦笑着点点头,拱手道:“使君,在长安时,很多事情,我等都还未知晓,他们就已经算计好了。”
一句话说完,李绚的脸色有些难堪。
他是现在才想明白,在他离开长安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
裴炎不仅安排了薛仲璋进入了筹兵大使府,甚至还在当夜就已经开始筹划,让他转任杭州法曹参军,同时给他准备了调查杭州官吏和世家的密令。
在那一夜,朝廷就已经定下来段宝玄调任大理寺,袁嘉祚接替调任越州都督府,来敬业则接任杭州刺史。
在那时,很多人都接到了消息,但李绚对这些却没有丝毫探问。
包括他岳翁刘仁轨在内,也没人和他讲这些事。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李绚知道了这些,根本没有多大好处。
相反的,一旦被人知道他得知了那些消息,反而容易被人弹劾。
……
“所以,李敬业要倒霉了。”来敬业眼睛微眯,嘴角闪过一丝诧异,一丝思索。
李敬业身为眉州刺史,人远在眉州,便已经在短短的时间里,获得朝中最新的人事任免。
而且还是涉及到润州,杭州,越州和大理寺,四个三品大官的调动任免。
这是极度敏感的。
一旦事情曝光开来,甚至不仅是李敬业,就是向李敬业传递消息的人也一样要倒霉。
“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动摇不了英国公多少根底的。”李绚摇头叹息,伸手端起放在一侧的热茶,轻轻抿了一口,颇有些没有滋味。
李積在朝堂的地位甚至还要在李靖之上。
相比于李靖的独善其身,李積在废王立武一事上对武后的支持,让他获得了难以想象的丰厚回报。
即便是有御史弹劾,帝后不发话,这事也难以推进下去。
“所以,你把人直接交给了刑部的人?”来敬业侧头看向李绚,眼底带起一丝惊讶。
李绚笑笑,点头说道:“这案子到这里已经无关我等之事,关键在于天后对于此事的判断……薛仲璋不过是个被利用的蠢货,或许他的背景,让东海王有拉拢的心思,但一切远还未至那一步,所以牵涉到裴炎,也不过是识人不明,滥用亲信而已。”
如果单纯的从眼前的情况来看,事情的确很简单,但事情真的就会如此简单吗?
李绚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幽暗之光。
“所以将人送到长安,将这件事情放到更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让他们盯着去撕咬裴炎。”来敬业转眼就看透了李绚真正的目的。
其实这件事情对裴炎来讲最好的方法就是一直拖下去,拖到人们都忘了这件事。
可是现在,李绚偏偏将文旭给抓到,然后又在年底正旦大朝会之前送往京城,这下热闹了。
“世叔错了。”李绚放下茶杯,看向来敬业,目光中闪着神采的说道:“其实这件事虽然动摇不了英国公,但英国王一系人,难道就真的不担心裴炎将这件事情往英国公身上攀扯吗?”
李積虽然已经亡故,但李積当年在军中的旧部不知道有多少已经在朝中占据高位。
甚至不客气的讲,即便是李绚的岳翁刘仁轨,当年在新罗时,也曾是李積的手下。
“贤侄是想让英国公的人和裴炎斗起来?”来敬业神色一下子郑重起来。
李绚将茶杯轻轻往前一推,随即低声说道:“朝中宰相虽多,但细数起来,也就那么几位,彼此争抢之下,留给后来者的位置越来越少……裴尚书是天后信重之臣,很难说不会往前更进一步,最关键的,是他足够年轻,而且足够有野心。”
宰相争夺,如今和他们几个有关的只有一个,这个人便是来敬业的伯父黄门侍郎来恒。
来恒年纪已六十有八,相比于李绚的岳翁刘仁轨也小不了几岁,但刘仁轨已经前前后后数度为相,但来恒却还一次都没有为相。
按照他的年纪,在他致仕退休之前,朝廷应该会给予他同平章事之位,但仅仅是同,而且时间不会很长。
尤其相比于常年征战的刘仁轨而言,来恒的身体反而更加多病,能做的就更少了。
他越早能成为宰相,便能为来家子弟积累更多的底蕴。
在来家的新一代中,真正有这个前途指望的,只有来敬业。
来家想要在朝中更加稳定,那么就必须要提前帮来恒抢下位置,而他们的对手,便是裴炎。
李绚的隐晦提议,来敬业微微点头赞同。
朝中斗争便是如此,此消彼长,你弱我强。
若是裴炎在和李敬业的斗争中失了分,那么宰相这个位置,自然会离他越来越远。
“没那么容易。”来敬业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无奈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事只需要英国公和裴尚书两人相互沟通一下,两人便可以消除一切误会。”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更好。”李绚一抬头,来敬业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尾音,眼神瞬间就亮了起来。
李绚神色平静的说道:“世叔,此事我等不需多做什么,只需让朝野皆知,东海王的手下,曾经陪同裴尚书的内侄,在英国公的别院住过几日,之后,东海王的手下,便长期潜伏在潜伏在英国公的别院,不过后面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为了撇清关系,很多人都会动起来。”
“东海王的手下,曾经陪同裴尚书的内侄,在英国公的别院住过几日。”来敬业微微点头,然后又摇头,谨慎的说道:“此事不能我等出面,毕竟不管是裴尚书,还是英国公,天后那里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李绚略作思索,提议道:“正谏大夫如何?”
“薛元超?”来敬业眉头微蹙,思索起这其中的厉害来。
李绚轻声解释道:“正谏大夫掌议论,谏得失,薛仲璋又是薛家子弟,他出面乃是最好。”
“为何不找御史中丞崔谧?”来敬业谨慎的看着李绚。
李绚摇头,不赞同的说道:“因为御史中丞没有宰相之望,御史大夫空缺已有数年,御史中丞往上不过御史大夫,但正谏大夫,往前可是宰相。”
来敬业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道:“可正谏大夫和裴尚书同样是天后亲信?”
“世叔忘了!”李绚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正谏大夫本身是和静县主驸马,他之长子,如今恰是太子舍人,虽是天后亲信,但却不如裴尚书,如今想来,他才是最合适动手之人。”
来敬业不置可否,反问道:“可如何才能让正谏大夫出面?”
“此事易也,千牛卫,金吾卫,大理寺,刑部,雍州府,长安万年二县,只要稍微过问一下薛家大郎和薛仲璋兄弟关系如何便好,然后再旁敲侧击一下,询问薛家大郎和闻喜县主之子刘广业关系便可。”
李绚一句话,就将薛曜和刘广业联系在一起。
当初正是因为刘广业的死,带出了东海王是隐太子李建中血裔之事。
若薛曜与其有所勾连之嫌,再加上一个薛家薛仲璋,河东薛氏的麻烦绝对不小。
但不小归不小,也仅此而已,但却足够能让薛元超看清楚这里面的机会,还有野心。
如此乱局之下,机会便来了。
“裴炎此次可真是将贤侄得罪惨了。”来敬业一时间有些感慨。
李绚目光微微低垂,平静的说道:“裴尚书或许真的以为,他在杭州做的事情,小侄不清楚,但他在杭州总共也才那么两三个人,盯死了便是。”
来敬业微微点头,说道:“中枢那边,伯父会……”
来敬业的话还没说完,大堂之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来敬业立刻停口。
紧跟着,一名书吏进来禀报:“使君,刑部两位掌固来了。”
来敬业和李绚相互对视一眼,脸上同时露出了一丝笑意。
“请!”
……
“刑部高平,冷鳞,见过来使君,见过南昌王。”
高平和冷鳞站在大堂中央,对着坐在上方的来敬业,坐在左侧的李绚同时拱手。
李绚轻轻点头回礼,然后上下打量着高平和冷鳞。
就见高平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使君,萧山县尉文旭已经被捕,我等已去函回部,准备明日启程返回长安。”
“此番来杭,杭州多有照顾不周,二位还望体谅。”来敬业脸上挂满了温和,然后说道:“关于昨夜之事,本官业已去文中枢,此事已了,便再与杭州无关了。”
高平听得懂来敬业的警告,他立刻上前道:“使君大度,杭州府,包括萧山上下已经数遍清查,的确未再有无生道之事。”
“如此便好。”来敬业满意点点头,然后沉声说道:“明日,本官会遣一队役卒,送二位至杭湖边境,送二位西归长安。”
“多谢使君。”高平和冷鳞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最怕杭州府在这个时候出岔子,如果他们非要将文旭留下来,那可就真麻烦了。
“二位路上脚程还请快些,文旭虽然被捕,但无生教在其他地方也有残寇。”李绚轻叹一声,诚恳说道:“当初本王从婺州返京,路上就几番遭遇袭击,贼人猖獗,二位需多加小心。”
高平嘴角微微抽动,但最后看着李绚诚恳的模样,还是拱手道:“多谢王上提醒,下官省得。”
李绚看似不在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再有十几日,便是正旦大朝会了,今年之事还是在今年了结为好。”
“王爷放心,我等回京路上,必定不敢迁延。”高平面色已经极度凝重起来。
正旦大朝会,他们是真的非常想要避开正旦大朝会再回京,但南昌王话语当中的威胁,他们听得清清楚楚,若是不这么做,恐怕会将南昌王得罪的死死的。
如果说刑部尚书裴炎有所交代,那么得罪便得罪吧,关键是他们不知道裴炎如今究竟是如何想法,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长史胡郁疾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函,沉声喊道:“使君,扬州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