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二年冬十月,右相许圉师子自然,猎犯人田地,田主怒,许鸣镝射之,右相家法责杖一百,并未上奏。
田主上告县衙,帝问,右相回答不慎,帝怒,诏令免官。
次年三月,贬官虔州刺史,后贬为相州刺史。
……
余泽很快就将当年的那桩案子翻了出来。
李绚仅仅是阅读一遍,就已经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放下手里的卷宗,李绚抬头看向余泽:“当年之事,右相既已家法杖责,其后必然重偿田主,赔偿封口,如此,田主为何还会上告县衙?”
这件案子里,许自然的狂妄自大,是造成最后悲剧的根本原因。
然而在李绚看来,即便是许自然再狂妄,权贵子弟捧高踩低的本性,也应该深入到了他的血液当中。
也就是说,这家田主的背景远不如右相许圉师,以许圉师宰相之能,亲自处置,怎么可能处置不好。
余泽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这背后之事异常的隐秘,又哪里是我等闲人能够知情的。不过当时传的最广的,是当初圣人殿前责问时,除了右相奏对不谨以外,中书令许敬宗曾进言:人臣如此,罪不容诛。”
“这话有点文不对题啊?”李绚有些诧异的看向余泽,儿子犯事,做父亲的虽然包庇,但父子相隐,也不至于到罪不容诛的地步吧?
“当年朝中的斗争激烈,李义府,许圉师,许敬宗相互争权,彼此打击罢了。”余泽叹息一声,然后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清楚楚。
……
龙朔二年,左相李义府渐失帝宠,右相许圉师渐被重用。
左相李义府和中书令许敬宗都是武皇后之人,寻机便打压右相,稍露破绽,立刻便是雷霆一击。
许自然的事是引子,许圉师被贬,就是结果。
李绚看着桌案上的案卷,忍不住的摇摇头。
许圉师被贬
只是许圉师明明是被许敬宗谗言弄下去的,但是三年后又开始试图勾连许敬宗,试图回归中枢,这其中的反差,着实令人乍舌。
许圉师被贬,幕后无非就是武后,和许敬宗勾连,无非就是勾连在武后,这当中被看不惯的,怕就是皇帝了。
“许圉师被贬相州已经十年了吧。”李绚忍不住的一声好笑。
“是的,许相龙朔三年被贬为虔州刺史,麟德二年又被贬为相州刺史。”说到这里,余泽看向桌案上的案卷,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都是麟德二年,所以这个落水案很蹊跷啊!”李绚一手按在了桌案之上。
这件事情,从表面上看,很像是皇帝察觉了许家的小动作,先是杀人警告,然后将许圉师暗按了相州此刺史位置上十年。
李绚微微的摇了摇头,李治做事,不会那么下作的。
略作思考,李绚沉声说道:“若是当初,皇帝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有人弄了这场落水案,然后才让这件事情被皇帝所知,最后害的许圉师在相州刺史位置上一待十年……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人的手段就有些可怕了。”
李绚面色忍不住的凝重起来。
如果换作是其他时候,李绚或许将这件事情往朝堂争斗的方向去想,但如此涉及到了东海王,涉及到当年被隐太子李建成相当宠信的太子舍人许善,他就不得不多想。
“王爷的意思是说,这根本就是一件最简单的复仇案。”余泽说完之后,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东海王不仅报复了安陆郡公许善,甚至就连整个安陆许家都因此遭受重创。”
“这很像是他的风格,不是吗,以一个小人物,撬动朝廷大局,只是这个复仇,他恐怕准备了起码十年。”李绚想到几次间接交锋的东海王,心中满是忌惮,
如果东海王正是李绚想的那个人,那么那件案子发生的十年前,那个人刚刚从西域戍卫边疆而归。
到麟德二年,正好十年。
轻轻的敲了敲桌案,看向余泽说道:“将当年百骑司介入此事的秘档调出来,那人要设计这件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方方面面都要安置妥当,他动的人必然不少,仔细查,一定能找到手脚。”
“喏!”余泽拱手,立刻转身出去寻找扬州都督府司马常御,联系百骑司。
余泽刚刚走出偏院,就看到对面一名府衙官吏快步走来。
府衙官吏看到了余泽,立刻拱手道:“余先生,临海郡王前来拜访,都督请王爷过去。”
“临海郡王来了?”余泽满脸诧异,金仁问这么快就上门了吗?
余泽下意识的朝院内看去,就见李绚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院门口。
……
“恭送都督!”李绚和金仁问站在官衙偏厅,然后拱手将窦玄德送走。
看着窦玄德背影消失,李绚转身,对着金仁问拱手道:“国主请佑谅,窦翁公务繁忙,只能先走,眼下只有李绚招呼国主,不周之处,敬请佑谅。”
“王爷不必如此客气,仁寿知晓局势紧张。”金仁问拱手还礼,然后和李绚在矮塌上坐下,一拱手,单刀直入的问道:“仁寿敢问王爷,中枢此次出军新罗,可需要仁寿一起前往?”
李绚神色顿时一顿,金仁问的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啊!
表面上看起来,金仁问是在问他自己要不要参与到此次征伐之事中,但实际上,他在问的,是大唐此次东征新罗的规模有多大。
是灭国,是撤军,还是维持现在的局面。
如果是灭国,那么金仁问这个大唐册封的新罗国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若是撤军,那么金仁问自然就没必要跟着去新罗了。
可如果是维持现状,那他去就有必要了。
“国主之事,非是本王能够过问的。”李绚端起放在桌案上的清茶,轻声说道:“大唐和新罗之战,内有圣人和天后,外有安东李使君,本王不过是一筹军副使,将兵力调往新罗,然后在李都督帐下受命,至于其他,国主还是上奏中枢。”
李绚一番话说完,金仁问顿时沉默了下来。
李绚一番话说的很多,但真正实在的,只有一句,那就是李绚也会跟着一起前往东岛,他这一去,大唐的决心自然清晰可见。
但其他的话,金仁问也不能说李绚说假。
金仁问当然想回国当国主,可如果新罗真的被大唐所灭,那他这个国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大唐想灭亡新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新罗也还是一直都坚持了下来!
李绚说的没错,新罗最后究竟如何,一个要看皇帝的心思,一个要看前线安东镇抚大使李谨行的战略手段,现在在这里问李绚是没用的。
但李绚这个刚在江南立下大功的王爷被调往新罗,新罗局势如何一望可知。
“多谢王爷相告。”金仁问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拱手道:“仁寿告辞。”
“送国主!”李绚站起身,然后将金仁问一路送到了都督府门前,然后才返回了都督府中。
坐在马车里,金仁问看着李绚消失的背影,目光凝重。
车帘放下,一名四旬年纪,鼻子上长一撇胡须,穿一身绿色长袍的官吏,对着金仁问微微拱手,问道:“殿下,大唐如今究竟是何意?”
“何意,还不是被王兄给激怒了。”金仁问的脸色一阵阴沉,随后他看向同伴说道:“崔中侍,发信询问朝中,王兄是不是真的不想当这个王了,不想当,那就干脆让给本王。”
“喏!”崔中侍立刻拱手应诺。
马车缓缓前行,车帘闪动之间,崔中侍抬头看向一侧的都督府院墙,目光紧盯所在,正是钦钝角干的别院位置。
……
别院之内,钦钝角干正坐在窗前,读着一本《春秋》。
孔子治《春秋》,相比于孔子弟子汇编而成的《论语》,孔子亲手编撰的《春秋》,更加为新罗上下接受。
“吱吱”两声突然从窗外传来,钦钝角干下意识的抬头,然后就看到一只翠绿的小鸟突然从窗外飞入,最后直接落在了钦钝角干的面前。
钦钝角干的眼睛顿时一亮,他飞快的将小鸟抓于掌心,以极快的速度,将鸟腿上绑着的小筒取下,从中拿出了里面的纸条。
仅仅看了一眼,钦钝角干就忍不住的松了口气,飞快的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塞进了竹筒当中,随即,翠绿小鸟已经快速的飞起,飞出了小院。
一名金吾卫的目光恰在此时落在了钦钝角干的身上。
钦钝角干平静的点头,然后又坐在桌凳上开始认真的读书。
仿佛刚才的那只翠绿小鸟根本不存在一样。
然而钦钝角干根本没有想到,那只小鸟飞出了小院,根本没有飞远,而是直接落在了对面小院内的一只胳膊上。
羽毛翠绿,头顶带一小撮朱红,这是一只翡翠鸟。
李绚轻叹一声说道:“新罗人真舍得,竟然用这样一只宠物来传信。”
“翡翠鸟价值不菲,历来为各家官眷所喜,就算是偶尔被人捕获,也会被当成是失落的宠物而放飞,用此作为信使,用心的确精巧。”余泽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李绚一边从翡翠鸟的腿上取下信件,一边说道:“临海郡王历来气度温雅,器识沈毅,无小人之细行,有君子之高风,如今看来,就如他本人性情一样,他并无真正的称王之心。”
“王爷所言极是。”余泽赞同的点头,随后说道:“临海郡王对我大唐甚至忠心,可新罗是其出身之国,国主又是其嫡亲兄长,以他的心情,若是有野心争夺新罗王位,恐怕也不会待在扬州这么长时间而没有一点动作。”
“大唐繁华,即便是在大唐随意任一官职,也好过回新罗那种偏远之地。”李绚忍不住微微摇头。
或许很多人喜欢在角落里的一亩三分地内称王称霸,或许有点人喜欢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这些都是说不清的。
“正是因为此种心态,陛下才会放心,他也才会被人所趁。”李绚指尖一挑,竹筒里的小纸条已经被他直接打了开来。
“唐军征伐新罗,皆因东海王建成子之故。”
小纸条上仅有这么一句,李绚看完之后,忍不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