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往事

巧月来佟府那年,还未满十二岁。

牙婆领着她进了佟府的大门,说佟府新丧了夫人,要为大小姐挑几位新奴婢侍奉。若是能留在佟府这种清白人家,自然是最好的去处了。

佟府的大小姐才八九岁的模样,脸上稚气未退,双眼哭过好几次,还是红肿着的。偏偏肤色雪白,身子看上去不太好,像个弱不禁风的瓷娃娃。

巧月小心地学着规矩行礼,这已是她去的第三户人家了,前两家嫌她蠢笨,都不肯要她。在来佟家之前,牙婆看她的脸色已是极为难看了……

牙婆叫她去给姑娘乳娘奉茶,却不想自己太过紧张,她竟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还将茶水溅在小主子的衣裙上。巧月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乳娘赶忙给小映真擦了干净,怒声斥责牙婆道:“这么不懂事的奴婢,也能带进府来!”

牙婆赶忙道歉,一脸烂泥糊不上墙的愤恨表情看着巧月,简直就想把她吃了:“是是是,还不快退下!”

巧月吓得连连发抖,只觉腿脚发软,磕了两个头便被牙婆用力拉着起身退下。

佟映真咳了咳,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巧月马上趴回地上,心慌得不行,稀里糊涂道:“奴婢单名一个月字。家中七位兄弟姊妹,我是长女,今年十二,没读过书,只识得几个字。平日……平日最会捉鱼。”

说完她便懊悔到,明明姑娘只是单单问她名字罢了。她却昏昏沉沉地什么都说出来了,竟还说自己会捉鱼,如此蠢笨,这下佟府是更不会要她了。也不知出府后,牙婆会如何责骂她。

佟映真不觉得她蠢笨,反而噗嗤一声被她逗笑了:“做事缺些巧劲,以后就叫巧月吧。往后你在我身边,多跟如烟学学,如烟姐姐可聪慧了。”

夫人去世后,就没见姑娘笑过了。乳娘看得心中一软,但还是有些担忧道:“姑娘,这奴婢愚钝,恐怕照顾不好姑娘。”

佟映真的小手扒在乳娘的身上,拉拉她的袖子撒娇道:“乳娘,映真不缺人照顾,就想要人陪着。”

乳娘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小脑袋,实在是心疼她年纪小小便没了母亲,有差不多大的孩子陪着也好,便遂了她的愿,给了牙婆银两,让人带着巧月先下去了。

就这样,巧月成了佟府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佟映真待她极好,吃穿用度都和早入府的如烟姑娘一样,再无人苛待过她。还教她读书习字,学看账册。

夫人过世后,小姐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后来认识了一位公子,才重新露出笑颜来。巧月不知那公子身份,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京中贵人,他待姑娘如兄长一般好,姑娘不在京中,便会多多与他书信往来。

只是好景不长,四年多以前,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公子,姑娘也像变了个人一样。她们到了青州,姑娘便时常避着她们面见生人,谋划着什么,每每宋老板来与她也会大吵一架,二人总是不欢而散。

姑娘也曾再写信寄去京中,却是寄给了他人,后来也突然不写了。

一直再到佟映真某天突然让她在城内置办所宅院。

令她最惊讶的是,姑娘居然在宅院中养了一位眼盲的公子。她家姑娘做事一向乖张,与巧月想象中的闺阁小姐截然不同,却没想到她竟然为了排解郁闷,直接……直接在外面养了外室?

也是奇怪,姑娘明明待他极好,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他医治身上的伤,却绝口不提为他治疗眼疾。

那位公子起先也是不从,只是姑娘太过主动……不是,她家姑娘本就是极好的人,那眼盲的公子也渐渐被感化了……不是,喜欢上姑娘了。

那时巧月心想,公子虽蒙眼,但与姑娘站在一起,的确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唯一便担心若是老爷得知,会不会大发雷霆责备姑娘,将公子赶走。

不过老爷还未得知此事,姑娘便变了心,抛下了那没名没分的眼盲姑爷。之后,也再不让身边人提起此事了。

巧月实在笨拙,慌乱之下,三分更可笨成七分。加之记忆中那位公子总是蒙眼,直到那日在翰墨阁,武安侯一直跟着姑娘,与姑娘调笑,她从眉眼中看出几分熟悉感来,恍然大悟,这武安侯竟与那公子生的八分像。

武安侯看姑娘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那姑娘与他们二人,到底是哪一段在先?

巧月摇了摇头,不管如何,她是姑娘的人,只该为姑娘着想。姑娘开心,万事顺遂,便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可她愚笨,今日在茶楼姑娘被人刁难,她却帮不上任何。

雨势渐大,多日淅沥反复的梅雨,从石板缝隙中弥漫出的咸腥潮湿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城南的路本就不大平坦,马车行进过水洼,积水四溅,略有颠簸。

巧月突然跪在佟映真面前,抬头看她,眼中千言万语:“姑娘……”

冷风拂过,吹开了车帘,湿润的水汽裹挟着雨珠从缝隙吹进,打在佟映真分在脸上,凉意将她唤回了几分清醒。

巧月和如烟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她做事本没有瞒她们的道理。可若她行的是大逆不道搅乱朝纲之事,佟映真不想拖累佟家半分。但回京后,她动作频繁,既是亲近之人,想瞒也是瞒不住。

她缓缓蹲下,与巧月平视,叹声道:“巧月,我和你说个故事吧。”

“有人生来便是金枝玉叶,注定是要做最尊贵的人。但他母亲早逝,父亲更是不喜他的心软,总是挑剔他,疏远他。他的舅父怒其不争,多苛责逼迫,可他却仁善不改,克己奉公。”

“在映真心里,他是真正风清霁月之人,却被身后至亲之人当做谋取家族荣耀的棋子,步步将他推向深渊,逼他犯下大错。偏偏最后还被他视作好友之人取走了性命,惨死剑下。”

“你说,这样的好人,我怎能不为他报仇。”

噩梦之景历历在目,四周万籁俱寂,脑海中只余窈娘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沙哑呜咽。

佟映真按住心口,微微喘息,细密的痛感顷刻间从心痛涌出,爬满全身,她只觉眼中氤氲,一行清泪自右眼滑落。

早不过是落花逐流水,人去楼已空。

“姑娘,你别说了……”巧月抬手为她擦去眼泪,起身抱紧了佟映真,终是下定决心道,“姑娘只管去做想做之事,奴婢会一直陪着姑娘。”

双手渐渐紧握,佟映真闭上了眼睛,她想,自己其实是何其有幸。

秦元胥从酒楼出来时,已近黄昏。那朝臣一步三行礼送他上了马车,心里盘算着满脸堆笑道:“侯爷,这您吩咐我的事,小人都办妥了……”

不冷不热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陛下面前,本侯自会保你,大人请回吧。”

那朝臣又连连作揖,低头保证道:“是是是,侯爷若还有事,再派人吩咐下官便是,下官定当为侯爷……”

未等他说完,秦元胥望了一眼对面的茶楼,便放下帘子冷声道:“松新,回府。”

松新一甩马鞭,冷脸看向心怀鬼胎之人,吓得那朝臣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待马车离去。行至半路,忽而听到马车里的人开口道:“去佟府。”

“啊?”这地方太过陌生突然,松新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元胥不甚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没听见?我说,去佟府。”

松新莫名觉得,心里仍旧奇怪他为何要去佟府。可他却明白的很,若他侯爷再说一遍,便定是会恼了,只得愣愣勒马进了另一官道:“哦……好。”

秦元胥端坐在马车里,指腹不断摩挲着白玉扳指,总想着今日见到佟映真脸上那一瞬的慌乱,不禁皱眉沉思,她明明胆大的很,连他都不怕,还会怕谁?

她今日见的,到底是谁。

约莫还有百米距离,马车还未行至佟府,秦元胥便勒令停下,对松新道:“你去问问,他们家姑娘可回府了?”

这是让他偷摸去的意思了?天呐,他平日偷偷查探便算了,这青天白日的,让他去佟府,只为问问佟家姑娘回府没有?说出去,谁还相信他是当今武安侯的贴身侍卫。

毕竟马车没停在佟府的大门前,他发蠢地问:“主上是想问佟姑娘?”

马车内的人未答。

松新咽了咽口水,明显感觉周身气氛森冷几分。他迅速跳下马车,向佟府门房寒暄打探,姑娘出府回府乃平常之事,得了消息,松新便又速回了马车:“禀主上,佟姑娘一个时辰前便回府了。”

良久,车内之人才沉声道:“好,回府吧。”

一贯的沙哑疏离,好似并不关心结果。松新不敢妄加揣测主上心思,只得打马回了侯府。

秦元胥眸中墨色翻涌,满是戾气,终是松开了手搭在膝上,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轻笑,认命般的闭眼靠在了车壁上。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快点码到他们见面!

终于冲上新晋啦,梦想年前码到七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