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弥远的庄园之中,诸多大殿修的如宫廷般华贵。
但,当初营造这座庄园的时候,耗费金银财物最多的,还不是这些宫殿屋舍,而是那片看似自然野趣的苑。
那里乔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石,静水流深,一眼望去,还以为真到了荒野山林,自然造化的美景所在。
可其实这片山野之间,广为种植的玉桂、红蕉、茉莉、香兰、牡丹、菊,还有龙涎香木、古檀树等等,都是从各地搜刮迁运而来的极品。
本身的价值不必多提,光是路上车马船只的销,就堪称用钱如流沙,足以令某些自夸豪富之家都目眩神迷。
苑之间,那些看似普通的山石,都是从名山古岳之上运下来的奇石峻岩,不经雕刻,天然就肖似某种形象,或如仙翁,或如玉女,或如虎豹龙蟠。
即使有些说不出来名目的石头,往往也可以称之为丑怪清奇,别有韵味。
史弥远并不会常到这里来,只有夏日避暑的时候,偶尔才到这里来赏玩一番,邀请贵客,对坐交谈,夜宿于此,那也是绝大多数香木名,一年之中最灿烂的季节。
可是最近这段日子,他天天住在这苑深处的一座佛堂之中。
因为他不安。
他已经损失了相府七派精锐,又损失了极其重视的宗师唐魂。
那个杀光他七派精锐,杀了唐魂和郑道的人,甚至还堂而皇之的,住到了他相府对门。
即使庄园里仍有秦无求率领千百护卫,掌管奇门阵局,机关消息,也没办法让史弥远像以前一样,睡得那么安稳了。
他知道自己常住的那些地方,也一直是自己朝野之间的政敌、仇家会格外关注的地方,多年以来,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打听其中的布局,摸索其中的机关、探听防护的规律。
以前的史弥远很有底气,并不在乎这点风险,也不认为别人的那些手段,真能摸透他住处的那些机关阵局。
最近他却辗转反侧,始终没办法忽视这份多年来没放在心上的危机。
所以他要避开平日里自己最常居住的那些位置,专挑庄园里面自己住得少的那些地方去。
可是,因为要考虑到奇门阵局的防护效果,越往中枢越强大。
史弥远不可能挑那些防护力量太过薄弱的边缘区域居住,这座藏在苑里的佛堂,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想不到,临到老来,老夫居然又体会到了几分提心吊胆的滋味。”
史弥远背对三佛铜像,坐在蒲团之上,望着华堂外的风景,忍不住感慨起来,“怎么总有想害老夫的亡命徒,能练出一身高强本领来?”
丁大全说道:“下官已经秘密派遣心腹,带相爷的手令,到各个地方官府中,招揽他们手下的能臣干将、贴身护卫,齐来保卫相爷。”
史弥远党羽众多,有许多是在地方上任职,自然也会与当地的一些江湖人物勾结,收为己用。
史弥远现在这个命令,等于是要他那些党羽,把自己的防卫力量贡献一份出来。
那些党羽中识趣的,应该会意识到护住这个靠山的重要性。
但更多人肯定会认为,老相爷身边已经有那么多高手护卫,还非要从自己这边挖走那点人,实在贪得太过,难免心生怨气。
史弥远和丁大全显然明白这一点,权衡之后,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恶劣影响,可以日后设法弥平。
若是眼前及不久后的风波都渡不过去,还考虑部下有没有怨气,就根本没有意义了。
史弥远微微颔首,道:“宗师毕竟还是人,等聚拢过来的二流人物足够多了,填充在庄园阵局之中,老夫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秦无求身穿紫袍,头戴金冠,膝横长剑,盘坐在旁,自信道:“就算凭借现在的人力,相爷也不必过于忧虑。”
“若在外面,随便遇上哪个宗师,我未必吃得消,但在这座庄园之中,就算是李秋眠、苏寒山,带上他扶摇八大客卿一起来,秦某人也有把握耗到他们精疲力竭,不得不退。”
旷古堂的四堂主、五堂主,近日带了他们手下亲卫,来佛堂之中参与防护。
四堂主王烈文,站在堂外走廊下,斜抱一柄九尺旗枪,闻言说道:“当年冷幽冥全盛之时,闯入秦大人的奇门阵局,都只攻破了外层阵法,若不是他够机警,甚乎可能在深层阵法中被困杀。”
“总堂主私下里,也不知多少次赞扬过这套阵局的厉害之处。”
“我看,等那苏寒山真来闯上一回,碰上一鼻子灰,相爷立刻就能放下心来了。”
五堂主冯安,屈伸着右手的指节,轻声细语,道:“只让此人碰壁,是远远不够的,恐怕非要等他丧命之后,我们才都能真正安心。”
秦无求沉吟道:“紫海道长在机关阵术上的造诣,也堪称当世顶尖的人物,倘若由他来与我共同指挥,加上总堂主埋伏于阵中,伺机而动。”
“那我确有六七成把握,将闯阵之人生路断绝,困杀于此。”
这话一出,王、冯二人却不好搭腔。
苏寒山只是有可能会闯入史弥远的庄园,又不能确定他到底哪天闯过来。
这几天不是都没来吗?
要是他一直不来,难道赵离宗还得一直住在相府里面?
赵离宗可不是相府招收的那些鹰犬,而是一方之主,各地分堂加起来,足有十万江湖人手,听他调度,堂中的生意,覆盖百余行当,每天上报下发的各类文书,都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
虽说这些东西,多半是由总管谋士们批注,但总还需要赵离宗亲自过目。
若是以前,郑道还活着,必要的时候,由他暂代大权,赵离宗还有可能跑到这边来住一住。
现在嘛,光是处理两大堂主缺失后的影响,加上防备扶摇山对总堂的窥伺,就已经让赵离宗近期分身乏术了。
能自己偶尔来看,又派出四堂主、五堂主,带着两批精锐赶过来,已经是绝大的诚意。
“呵,老夫虽然有些不适,但形势还没有紧迫到,需要离宗不顾他基业的地步。”
史弥远眼中精芒微烁,主动说道,“等到孟昭宣回来,老夫自有办法打破这个局面。”
秦无求好奇道:“孟昭宣仇家确实多,相爷莫非……”
“哈哈哈,孟昭宣如今名望太高,有些事情可做不可说,那是暗策。”
史弥远轻声笑道,“老夫的意思是,等他一回来,我立刻上奏皇帝,请孟昭宣住到我的庄园里面来。”
“我府上奇医成群,妙手如林,全帮他诊断治病,一片苦心,天经地义吧,这才是明策。”
秦无求等人恍然大悟,由衷的赞叹起来。
“妙啊!相爷妙计!!”
谁不知道,孟昭宣是天下
当然,如果孟昭宣本来就想在死前放肆一把,刺杀史弥远的话。
直接把他请到庄园里面来,主动为他安排住处,也等于把他放在了明处,更易提防。
至于等姓孟的入了庄园,史弥远他们联络某些仇孟之人,之后施展种种手段的便利,就都在不言中了。
这个手段,真可谓是一举数得,极有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让史弥远一系的人,得以在这场风波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众人议论到这里,展望将来,兴高采烈,也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史弥远拿起桌上一个小锤,轻轻敲击盛放了一半净水的金钵。
只要发出叮的一声,自有仆人知机,会送来爽口的瓜果。
轰!!!
史弥远的小锤碰上金钵时,众人都听见一声沉闷轰鸣。
内外随侍的护卫仆人们,俱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不是史弥远敲出来的,而是从远处传过来的。
从整座庄园的东南外墙那里传来的轰鸣,恰好与敲钵之声重叠,完全盖过了清脆的音调。
秦无求的身影已经从堂中消失,前去地下密道的中枢,主持整个庄园的奇门阵局。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对方竟然不是选在晚上动手,而是选在正午之后,在这个天光最明亮的时刻,闯入庄园。
厚达尺许、高达三丈,又长又硬的墙壁,被轰出了个近乎五六人宽的缺口。
“所谓奇门阵法,也不外乎是对天时、地貌、人力机关的运用,巧借自然之伟力,也就不能违抗天时。”
陈维扬脸上蒙了一块黑布,跨过这个缺口,漫不经心的说着话。
“我算了年月日,及附近风气水行,料定这个时辰,从东南方入阵,阳气最盛。”
“阳气是对人有益之气,秉承炽盛阳气入阵,不管遇到的是什么阵法,都能为自己增加斡旋的余地。”
陈维扬走在前面,苏寒山落后七丈,也给自己脸上蒙了块布。
蒙布是陈维扬的建议,七丈也是陈维扬的提议。
他声称大家初次见面,没有什么信任基础,不如由他在前开道。
相隔七丈,如果自己包藏什么祸心的话,苏寒山也可以及时反应,尽早撤离。
苏寒山眼中明光开合,思量片刻,就答应了一起来闯一闯。
陈维扬抬手轰破了外墙之后,脚下毫不停留,穿过一片又一片庭院,笔直前行。
他遇到门窗,就抬手一推,门窗如同干枯的薄纸一样破碎。
遇到墙壁,也伸手一推,墙壁如同被肉眼不可见的铁车冲撞,碎石全部向前垮塌崩飞。
有悍不畏死的相府护卫来围杀他,相隔还有三四丈的距离,陈维扬仍是伸手一推。
不管是拿刀、拿枪、拿弓箭,还是放暗器,他们的兵器和他们的身体,都被一股远远大过他们体积的狂流推动,倒飞出去。
苏寒山看到这里的时候,已察觉这人的功力深厚,至少不在郑道之下。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片庭院之后,前方是一片荷塘。
荷塘开阔,绿叶千朵,小荷才露尖尖角,水中隐有鲤鱼游动,但水面大多被荷叶遮蔽,看不分明。
陈维扬踩上了荷叶,就像是踩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脚下的荷叶没有半点颤动。
但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走的越远,整个池塘就越显得异样。
好像,除了他踩过的荷叶之外,别的荷叶都开始晃动起来,乃至整个池塘,都在无风的情况下晃荡。
池塘边缘处,陡然有一层层的荷叶破碎,有大量的水柱喷射出来。
粗如儿臂的水柱,初时湍白如雪,很快就混入了血色。
血浪翻涌间,波涛起伏,破碎的绿叶和身着鱼皮水靠的尸体,混在水中,载沉载浮。
苏寒山随意行走间,也掌握着整个过程,没有一丝遗漏。
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异象,是因为陈维扬在走路的时候,功力透过脚下脆弱的荷叶,传到淤泥之中。
以淤泥水波为介质,准确地震死了那些潜伏在池塘中的杀手。
这就不仅是功力强度不逊于郑道了,在对内功的掌控上,也堪称妙绝。
两道身影,维持着不变的距离,穿过了整个荷塘。
当陈维扬推开了又一面墙壁,迈入七丈之后,苏寒山一脚踏入其中,骤觉身边景物全变。
地面竟然变成了一片浩瀚大海,极目远眺,才隐隐看到一些不知是山还是岛的景物。
海面上波涛不休,倒映着白云蓝天,高旷无极。
“嗯?”
苏寒山站在这蔚蓝海面之上,眼神闪了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自己背后已经看不到那残垣断壁和血染的荷塘。
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只有蓝天白云和瀚海涛浪。
他在扶摇山典籍之中了解到,这个世界的奇门阵法,如果布阵者真正高明的话,可以创造出极宏大的幻象。
只是,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苏寒山也有些料想不到,这种幻象,可以如此真实。
海水起伏带来的浮力触感变化,万里大海上截然不同的空气味道。
连天空中,海鸟飞过的身姿和叫声,都是那么真切。
苏寒山低头,嘴角似有微笑,手掌心里的肌肤纹理,泛起丝丝白光。
“还没到需要你动手的时候。”
陈维扬的声音,从前方空无一物的海面上传来,“这是整个庄园阵局的外层部分,不难破解。”
苏寒山若有所觉,没有向前看,反而转头看向东南。
只见东南方的蓝天白云破开一角,如同画布被撕裂,漏下来一道金光。
金光如柱,裂开海面,从苏寒山身边擦过。
所过之处,深不见底的海水,立刻向两侧排分,现出一条砖石道路。
道路的尽头,正是陈维扬的身影,金色的光柱倾斜而至,照在他身上。
他正将右手指天,食指竖起。
等金光照到他身上之后,忽然转身向前,手臂一挥。
那条金光陡然加速,快如闪电,呲啦一声,不知撕开了多远的海水。
前方遥远无垠的海面,顿时像浮冰上的倒影一样,四分五裂,渐渐模糊,然后消散。
灰白石砖铺地的一座庭院,重新出现在两人面前,刚才的一切,好像都是纯粹的幻觉。
但地面上,确实有从东南角延伸而过的一条焦黑痕迹,贯穿整个庭院。
石砖都被灼烧得滚烫,冒出一缕缕青烟,散发出石头被炙烤的气味。
武功又高,又通奇门,亦真亦幻,非假非空。
苏寒山心中暗赞了一声。
原来寻龙剑派的传人,真的是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么强!
“虽然庭院还是那座庭院,但我们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苏寒山抬脚跺了跺,眸中掠过惊奇之色,道,“在刚才那层幻象之下,他们已经利用机关,把整个庭院都移了位吗,这机关,哪来的动力?!”
这庭院依旧,但庭院四周,布满了他们之前进来的时候,绝没有看到过的高大桃树。
桃烂漫,开放出了肯定不是这个季节,在江南应该出现的风景。
每一株桃树都高过墙头,举目望去,好似在这座庭院之外,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桃树、桃所占据。
“依靠庭院下布置的滑轨,地势高低的变化,及地下暗河的动力……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层阵法的边界处了。”
陈维扬站在这样的庭院里面,也不禁感慨了一声。
“史相爷、史太师啊,数十年权势,要倾几城之力,才建得起这样一座庄园?”
苏寒山轻喃道:“看来我也小瞧了这块地方,不知道要闯几次,才杀得穿……”
陈维扬笑道:“那如果现在就让你见到他,你杀得了他吗?”
苏寒山扬眉:“哦?”
“我说了今天要约伱来玩玩吧。”
陈维扬摸上剑柄,即使隔着黑布,也笑得真如少年人一般。
“我们要玩的,就是那个老鬼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