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山径直走向飞来峰。
他看过地图,又从张叔微、李朝阳身上学到了在这江南山林中辨别方向的本领,于是逢山翻山,遇河渡河,距离飞来峰越来越近。
鸟语香,跟他作伴,草木清气,萦绕襟怀。
还有烟火和哨子的声音。
在他背后的群山之中,有人在响箭上绑着烟火,直射向天。
响箭将要坠落之时,烟火又已经引爆,继续射向高处。
即使在清晨已经大亮的天光之中,这样的烟火,也可以让十里之间的帮派门徒们,收到某种讯息,得到一种指令。
然后就是铁哨被吹响,像接力一样,一声连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
每声铁哨响起的时候,就可以传讯数里,等听闻之人发出了回应,也就在同时向下一批人传讯。
尖锐的哨声,用远比苏寒山脚步更快的速度,从他的后方向两翼蔓延,然后向前,铺展开来。
哨音节奏不同,长短不一,高低起伏,所传递出的讯息也大相径庭。
对于绝大多数的帮派门人来说,这哨音是允许他们撤走,提醒他们避开这片区域,让他们如蒙大赦。
而在苏寒山耳中,从山水丛林间遥遥传出来的这些声调,像是金戈铁马的前奏,血染之前的沙场。
随着那些声音延绵传开,久久不息,空气里好像有了愈发紧绷的气氛。
可这,只让他的心神变得更加平静,杀气也变得波澜不惊。
人的身体会累,心也会累,杀气不能一直处在爆发的状态,一定要有一个积蓄的过程。
苏寒山这两天里厮杀的动力,是来自于长路迢迢,辗转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是心里的一种感触和思悟。
会被强盗侵袭的地方,何止是他今生认同的家乡。
这些日子里面所见哭泣的村庄,又何止是河边的一座、林外的一家。
不管什么大楚宋明南北,不论什么家乡内外异地,有刀在手,见了这样的事,都不妨举起刀来管一管!
只是,他举刀是要惩恶扬善,终究不是为杀而杀,所以也要讲方法。
三四千人,凭苏寒山现在的本事,不可能杀完。
昨天四十人为一股,他出手还能没有遗漏,今日八十人为一股,他就算全力出手,仍被二十余人逃走。
针对这些地方帮派的震慑效果,已经达到某个界限,过犹不及。
接下来更重要的,还是要干掉他们的靠山。
粉碎掉能让这些人变本加厉、为非作歹的底气。
因此在赶路的时候,苏寒山发动了自己这些年稳定情绪的所有经验,节省自己的杀气,保养自己的杀心,珍藏自己的杀意,务求把好钢用在刀刃上。
也许就是因为杀气全部收敛于内。
即使他手上提着一把血锈斑斑的长刀,脚下每一步都掠出数丈开外,看起来也不像是去杀人,而像是去踏春郊游。
江南一向风光好,何况是春夏之交。
荒野山林之间的景色,远非是青竹绿树,流水怪岩所能概括的。
比如这附近的山坡,就多生栾树。
这种树能生长到六七丈高,树干粗壮高大,春天的时候叶片嫩红,夏天的时候满树黄。
还有很多树,在这个时节显出了紫色、棕色的叶子,或开着硕大的白。
风一吹来,满山遍野的树枝摇动,黛绿嫣红,缤纷多彩,令人目不暇接。
苏寒山神情平静的掠上了这诗情画意的山坡,走进了那千姿百态的树林。
就像一个淡泊的影子,投入了一副能够在顷刻间把他溶解掉的浓烈画作之内。
而他手上那把卷刃参差的破刀,忽然一抬,就像落叶被风卷动一样自然,刺中了右边的一棵树。
那棵树上,有一大块树皮颤动了一下,鲜血顺着刀身的血槽流出来。
那原来不是树,竟然是个看起来跟树木完全一样的人。
没有衣服,没有毛发,皮肤的颜色、褶皱,跟粗糙的树皮都极尽相似。
这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抱着那棵被修整过的树木,形态天衣无缝,手上还有一把如同枯枝的兵器。
苏寒山从树边走过的时候,那个人的手,悄无声息的离开树干,将枯枝刺向苏寒山后脑。
但苏寒山的破刀,先刺穿了这个杀手。
嘭嘭嘭嘭嘭嘭!!!
就在破刀刺入“树皮”的那一瞬间,林间的地面至少有十一处,突然炸起大蓬的烟雾。
杀手们从地下飞出,伴随烟雾而动,手上的刀形如新月,向苏寒山围杀过来。
苏寒山的脸色几乎没动,只有眉毛略微一扬。
就在扬眉的同时,他的身影已经运刀杀出,快得好似一分为六,盘旋周边,劈出了十二刀。
一刀杀一人。
除了斩杀十一个从地下窜出的杀手之外,还把一块大青石斜斜斩断。
青石上出现裂口的时候,血水也随之喷溅出来。
但在这时,一点寒意陡然映到了苏寒山的眉心。
苏寒山瞳孔微缩,偏头一闪,手上刀刃上扬。
刀锋所过之处,空气中出现了一个断臂的截面,还有一声痛哼。
除了有人伪装成树,伪装成石头,竟然还有人伪装成空气。
不,确切的说,他只是伪装成苏寒山在这个位置所能看到的景色的一部分,而且利用龟息之术,心跳呼吸都极其缓慢,模糊的手指夹着一根无色的针向前刺去。
苏寒山一刀将之断臂后,
因为他脚下长三丈、宽一丈的一块“地面”,突然被抽走。
而在那个杀手脚下,也有一块同样伪装成枯叶的地毯,向相反的方向被抽移。
苏寒山轻啸一声,身体旋转,脚下的那层假地面四分五裂,刀气如环,骤然向外扩散。
断臂的杀手被刀气追上,拦腰斩断,附近的几棵树也被刀气扫过,断面平整。
但也在同时,周边至少有七个方位的树叶、丛、山岩,出现色调移动的迹象,用兵器挡住了刀气。
苏寒山的身影追上了他自己的刀气,手臂撕裂空气的时候,如同发出了一声豹鸣,脚下转折,从
血迹斑斑的长刀在他内力灌注之下发光,刀随身走,犹如一条长长的光带,浮在半空,蜿蜒而去,从头至尾,连绵未断。
七个地方的杀手被斩于这一刀之间。
但在此同时,树木、草、落叶、远景、近景、地下、空中,四面八方。
全部都有色块,脱离了他们原本该在的位置,飞身杀向苏寒山。
苏寒山所看到的,已经完全不是那诗情画意的山坡树林,而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难以言喻的种种色彩,在他身体周围奔走。
那些移动的色块,还带着各式各样经过伪装的兵器,向他发出一道道冷刀毒箭。
黛绿嫣红,目眩神迷!
这群杀手的名字,就叫“黛绿嫣红”。
相府七派中的秘林派,本来就是江湖中一群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他们的掌门自称冬月大师,是一个扶桑人,精通扶桑忍术,潜行刺杀,变装易容,无往而不利。
史弥远为了延寿,从二十年前就竭力收买、邀请各方高人,研究宗师之道,长寿秘诀究竟有没有研究出来,没人知道,但确实开创出来不少奇功秘技。
秘林派的人手投靠相府之后,在他们原本的武功基础上,又修成了一门,能够随环境改变自身肤色及皮肤状态的奇功。
这让他们的伪装刺杀手段,更上一层楼,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梁孤影虽然还没有来得及追过来,但已经当机立断,传讯出去,调动了相府“上三派”的精锐,尽快来阻截伏杀。
如果真让苏寒山杀穿飞来峰,活着踏入临安府。
旷古堂,恐怕会成为最近十年来,江湖道上最大的一个笑柄!
可是,面对周围这样迷离怪诞的色彩变化,苏寒山竟然也没有闭上自己的眼睛,反而眼神变得更加深邃而清晰,对待周围这些动态的变化,做到纤毫毕露。
他的眼力、耳力、触感,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中,达成了更紧密的配合。
但,他把自己的感官发挥到这样淋漓尽致的程度,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攻击。
苏寒山在包围之中,发动了全无保留的攻击!
刀光在他周身上下,前后左右的每一个部位,闪烁不定。
刀身的每一寸锋芒,都被他狂放的攻势利用到,每一刀劈出,都必然砍中一样东西。
或者是砍中暗器,或者是砍中兵器,或者,砍断人体!
他走上这片山坡的时候,是这片山林中,最淡薄的一个影子。
而现在,他的存在感超过了这整片山坡。
如果有人这时向山坡上看来,
就在周围那些移动的色块,全被他的刀劈开的时候。
苏寒山的刀影,骤然被一抹银光截断。
那把在他手上所向披靡,斩金断铁的破刀,现在好像又真的变回了一把破刀。
乃至比破刀还不如,只是一块朽木,一根嫩草,被那抹流畅无比的银光轻易横切过去。
银光断刀再断头,以刀刃扫向了苏寒山的脖子。
当!!!
苏寒山的左手竖在半空,挡住了那银色的刀刃。
翠绿色鳞纹的手掌,与银白色千锻纹的刀锋碰撞,磨出一串亮眼的火光。
亮在苏寒山的眼睛里,也亮在持刀者的眼睛里。
这个最后出刀的杀手,身上是有衣服的,灰扑扑的布袍,没有头发和胡须,眉毛很淡,皱纹不少,应该远比其他杀手更显眼。
可是在他出手之前,苏寒山竟然没有感觉到他的靠近。
他就是秘林派的掌门,冬月大师。
他在自己的手下被斩杀的时候趁机靠近过来,在苏寒山功力被消耗的时候,挥出了志在必得的一刀。
可是,当这样的一刀仍被挡住的时候,即便是他这样的大杀手,眼眶周边的细小青筋,也不禁跳突了一下。
刀和手掌碰撞的火星,在刹那闪灭,冬月大师身影也急闪就走,身法快得就像是那些一闪而逝的火星子。
苏寒山发出一声长啸,追了上去。
他刀狂人不狂,刚才挥刀的时候,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还没有到正主面前,他只舍得用一丝杀气点缀刀尖,杀尽这些杀手。
可想而知,现在他的情绪,也并未到该以长啸释放的时机,发出这个啸声的目的,只是为了换气。
纯阳三法,是道门天都真传,记载了几种不同口型的啸声,可以加速理顺自己体内的气息。
而且苏寒山刚才交手中,用的都是六韬心法,回气极快。
当他这一声长啸刚发出来的时候,奔走飞驰出去的速度,还比冬月大师略慢一点。
等长啸至顶,其声回荡之际,他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大半功力转化成纯阳功力,振风而行,缩短与冬月大师之间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翻过了两片山坡,冲向一座山坳的时候,冬月大师突然向前一扑。
他这一扑如同鲤鱼入水,竟然钻入地下,只见地面拱起一个土堆,急速向前移动。
这片山坳无人居住,树木显得比山坡、山顶稀疏,但树的长势,都比山腰上的更好,木质坚实,高大挺秀。
天下间的地行术,不止扶桑有,中原更早就有了,安南国、漠北、西域也都有。
虽然发源不同,演变不同,但道理是相通的。
使用地形术的时候,实力浅薄者要靠事先挖的地道辅助,实力强悍的人,虽然可以凭独门修为直接穿行,但也要考虑土质。
这山坳里虽然不像山上一样,岩石密布,难以钻行,但有这么多大树在,树根也必茂盛茁壮,使用地行术的时候,要破开太多阻碍,速度算不上太快。
冬月大师一用地行术,反而被苏寒山立刻追到两丈之内。
但苏寒山一到这林子里,就听出这片山坳的树林中,至少有数十人潜藏,心生警兆,陡然向后一退。
绷!!!
空气里好像有很细微的,近似松开弓弦的声音。
苏寒山眼中精光一闪,看出有三根黑色细线,从前方弹了过来。
这三根细线,两端都绑在两侧的树木上,中段则被人勾走,藏在前方的树林间。
刚才就是被勾住的那一点突然松开,丝线回弹了过来。
苏寒山脚尖挑起一块石头砸去,其中一根细线掠过,竟把那块石头切成两半。
冬月大师在树林深处现身,回头看来,树上则飘下一个身材妖娆的黑裙妇人。
“冬月,那人……”
黑裙夫人刚一落下,看出冬月大师失败,手下全殁,而苏寒山竟毫发无损,心中直白的杀念不禁一滞,念头急转,露出娇笑,道,“小兄弟,像你这样清秀的人儿,又练成这样的本领,姐姐还真不想让你见血。”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只要你不去飞来峰,也不要再干涉张叔微的事情,随伱走哪条路再去临安,我们不跟你动手,如何?”
苏寒山举目四顾,观察着这片树林,不答反问:“这就是所谓的幽刀影剑?”
黑裙妇人笑道:“见识不错,但你如今所见的,只是幽刀。”
她拍了拍手,树林之间陆续现出四十九条人影,都是黑衣劲装的模样,双手格外显眼,手掌大如蒲扇,与手臂显得并不协调,且十指绷直,好似僵硬的钢板。
黑裙妇人说道:“这才是幽刀影剑的全貌!”
幽影派的“幽刀影剑”,既不是刀,也不是剑。
他们的“幽刀”,指的是一种玄铁金丝,极富弹性,又坚韧无比,设法绷紧之后,足以切断人骨,勒断小臂粗的熟铜,兼且细如蛛丝,人眼难辨,实在是一等一的暗杀秘器。
“影剑”,指的则是他们的指甲。
这些人的指甲发黑,又硬又厚,平时看起来,只露出指尖一寸,十指粗笨,关节僵硬,不能弯曲。
但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把指甲弹出半尺来长,十指变得灵活无比。
近身搏杀的时候,可以熟练的利用指甲,勾动玄铁金丝,回弹缠绕,防不胜防!
且无论尖甲还是丝线之上,都有剧毒,对常人来说,只要破皮,就足以当场毙命。
然而最可怕的,还是被他们事先设下埋伏的地方。
这树林之中,不知道已经布下多少条玄铁金丝,对于外来者而言,光是陷阱本身,就已经近乎绝境。
一旦真正动起手来,这些“影剑”高手,还可以熟练无比的配合地形,拨弄玄铁金丝,使陷阱之外更生陷阱,危机之下再现危机,变中生变,变化无穷。
苏寒山还在观察,口中道:“我杀了你们那么多人,你真愿意让我离开?”
“世上哪天不死人呢?死几个小帮派又算得了什么。”
黑裙妇人笑道,“看起来,你也不像是扶摇山的人,若你是对张叔微有所求,这才一路护送,那等我们抓到他,你也可以加入到相府这边来,让他帮你办事。”
“我相信,那样的话,无论是相爷,还是赵总堂主、郑大堂主,都愿意对你另眼相待,对之前的一些小矛盾,一笔勾销。”
苏寒山轻声说道:“既然人命不重要,不如你们把路让出来,让我把所有主持这次行动的人也干掉,然后就考虑投靠相府的事?”
黑裙妇人脸色微变,幽幽的望着苏寒山,好似哀愁起来:“你非要如此吗?”
这次行动,放近一点说,就是他们七派掌门和旷古堂的大堂主、三堂主在主持。
往远一点说,史弥远本人和旷古堂的总堂主才是主谋。
杀光主持者,不啻于是说要跟他们斗到底。
“你速度虽快,功力虽高,但并不擅长轻灵巧变的挪移身法。”
冬月大师进入林中后,就沉默的回忆、思忖着,此时笃定的开口说道,“幽刀影剑,恰是你的克星!即使你绕开这片树林,只要你还跟我们作对,我们便带人追堵,再等三堂主包抄过来,你的生死就很难说了。”
“谁说我要绕开了?”
苏寒山笑问一声,声音陡然抬高,身形随之冲天而起,掠向前方。
“我说过,今天我要走直线去飞来峰,而这直道之上要碾碎的,正是你们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