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是,忶沌与杨帛画相处的相当和谐。
果果天生的亲近他。
看着小团子在忶沌身上乱爬,而后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呸,装模作样。
忶沌早就听到许灵昀的脚步,仍是故作无事的与果果玩闹,只是不断忽闪的眼睛,和飘忽不定的视线,出卖了他的心绪。
“忶沌。”许灵昀止住脚步唤他。
忶沌恰到好处的回头,将三分疑惑七分惊喜演绎的恰到好处。
他今日穿的一身金色直缀,袖口绣着银色祥云,如此欢欣雀跃的扑了过来,倒像是扑棱的金色大蝴蝶。
而他怀里的果果,就这样被挤压着,小脸露出些不满。
忶沌才不管怀里的被压扁的团子,满脸的笑容,看着许灵昀,“你怎么来了?”
因得先前动作幅度太大,他竖起的发髻有些松散了,那枚玄玉簪挂着欲掉不掉。
许灵昀的目光随着那玄玉簪打转,果然它有了缓缓滑落的趋势。
忶沌见她既不看自己,也不看果果,心中的委屈简直要溢满了。
他还是章鱼时她对他也是纵容的,不仅能天天和她睡在一起,许灵昀也容许他趴在她的手腕上。
已经很久没贴贴了!
触手们蠢蠢欲动,只消忶沌一声令下,就要将眼前的小蛋糕连盘端走。
忶沌狠狠将它们都收拢起来,蠢货!不争气!
要是再惹恼她,一点甜头都不想得到。
许灵昀像是没注意到他的暗潮涌动,又像是根本不在意。
少女伸出手,指尖扶了扶将要掉下来的玄玉簪,后又静静退了半步,保持住不远不近的距离。
忶沌怔了片刻,下意识摸向簪子。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追寻她的手,指腹圆润,指尖修长。
忶沌不自觉想起细腻光滑的触感,他的喉头滚动,敛眸遮住眼中神采。
这是许灵昀最擅长的,她总是会用细微的怀柔政策来给人甜头,让人觉得她似乎对你有意,亲近之余却不亲密。
之后在你发觉被骗了心,恼羞成怒时,轻飘飘的否认过往的所有甜蜜。
你苦苦寻找她爱过你的?迹,却发现那些不过是米饭中的糖渣,早就融入米粒,品不出味了。
这些,忶沌都知道,于是他问:“许姐姐,你想要什么?”
“那枚界契,我有些用。”
忶沌那这肖似许灵昀的脸,露出个了然的笑:“许姐姐是打算放弃当救世者,前往上界了吗?”
许灵昀摸摸他的额头,故作疑惑:“没发烧啊。”
“那要界契是为了什么?”
“用来鼓舞人心。”
“鼓舞人心?”忶沌惊奇的脱口而出。
“怎么?你不愿意给我吗?”许灵昀反问。
“不、不是。”忶沌连连摇头,一双眼睛睁得溜圆,他苦恼的皱着眉:“我只是有些疑问,还望姐姐允我问几个问题?”
他愿意配合,仅仅是几个问题,许灵昀也乐意解答。
“你问。”许灵昀找了张椅子坐下,好整以瑕地望着他。
果果的在两人之间流连,看样子十分纠结,深沉的思考几秒,它果断的投入了许灵昀的怀抱。
忶沌的目光在果果身上掠过,也同样搬来藤椅,坐在许灵昀身侧。
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双膝并拢,坐的笔挺,一副好学生认真听课的模样。
“姐姐,关于绝灵之地,你觉的天道做的对不对?”
“对。”许灵昀答。
忶沌问:“屠害一界生灵,这也对吗?”
“以万民之恶抵天之恶,此为大才。折小利而保大利,对于天道而言,这是最明智的,自然是对的。”
忶沌糊涂了:“既然你觉得是对的,为何又要阻拦灭世之劫。”
看了他一会,许灵昀将果果捧在手中,问忶沌:“你觉得它如何?”
果果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呜呜叫了两声,又安稳的团在许灵昀掌心不动了。
“……玲珑可爱。”
果果既没有搅风搅雨的实力,又没悠长的寿命,忶沌实在夸不出什么。
“是,在你看来,它玲珑可爱,但在我看来,它是我挚友的契约灵兽,在百姓看来,它是能让人跨越阶级的梯子,在普通凡兽看来,它是凶猛的了猎食者……”
“身份不同,视角不同。人如蝼蚁,兽如蜉蝣,这是以天道视角下的世界。”
“可蝼蚁不想死,蜉蝣也不想死,这是为人者抗争的根本。大道之于蝼蚁,如空中悬月,触不到也摸不到。”
“为了上界安稳舍己为人,若舍自己性命倒还罢了,可要舍的不只一人,母舍女命?父舍儿命?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此?又忍心无此?”
“既然舍弃血缘亲族才能换得他人安康享乐,不如不闻不问安于当前。”
忶沌不明白:“可就算安于当前,天之恶堆积成灾,那时无论是上界还是下界的生灵都会遭殃,那不也是死路?”
许灵昀忽而一笑:“我且问你,凡人寿数几何?”
“至多百载。”
“等天之恶堆积成灾,不知春秋要过几个轮回,这些凡人早就没入幽冥,其子孙都不知道繁衍了几代。这样,他们会愿意心甘情愿的去赴死吗?”
忶沌抓住了关键点:“可你也说这是凡人,这上界万族林立,也有寿命悠长的族群,站在他们的角度,绝灵覆灭对他们有利无害。”
许灵昀微微一叹:“你还是不懂,既如此,为什么不牺牲上界来成就这片绝灵之地。”
“这无非是将两界放在天平上比重,无关大义,只有人心。”
忶沌扣住藤椅,脸上竟有些天真的迷茫。
最后,他问:“许姐姐,如果天之恶只系于一人,只要那人自戕,天下海晏河清,你觉得,他该死吗?”
少年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他瞳孔紧缩,像是谨慎对敌的猫儿,仔细看去,又有些期待。
不知道他心中期待什么,但许灵昀莫名觉得这个回答很重要。
她薅了薅果果,认真的思考片刻,给出了她的答案:“你所说的还是一个比重题,只不过是将绝灵换成人,与理相同,那人若愿意为了大义牺牲那是他的选择,他若是不愿,那谁都不能强求他。”
忶沌紧缩的瞳仁散开,他情不自禁的拉住许灵昀:“那要是那人生来就是坏种,没人期待他的降生,他污秽丑陋无恶不作,他还……该死吗?”
许灵昀看了他一会,抬起手,温暖的掌心附在他的脑袋上,像是抚摸路过的流浪小狗,又带了点缱绻亲昵的味道。
她道:“只要他不想死,那他就不该死。”
“生和死是一个人掌握的最大权利,也是唯一能掌控在手里的权利,他不想死,他就不该死。”
得到这样的答案,忶沌从藤椅中蹦了起来:“你胡说,明明所有人都说他该死。”
许灵昀将手搭在藤椅上,注入点木原之力,原本已经死去的藤条伸展,冒出叶子,绿意盎然。
这些藤条如同有了生命,瞬间将忶沌卷了进去。
藤条重新变回藤椅,只不过多出的几根藤从此时却将忶沌紧紧束缚。
刚从外面赶来的杨帛画恰巧看到这一幕。
少年被束缚在藤椅上,脸上薄怒未散,而与他宛如双生花的少女立在藤椅前,少女精致的面庞带着叹惋。
她伸手抵在少年的额头上,如同在完成古老的仪式。
远远的,杨帛画听到许灵昀声音:“借我之口,你想为谁讨个答案?”
杨帛画掉头要走,突然低着头捂住耳朵返回,她一把捞起果果,顺带捂住它的眼睛,急急遁走。
只留下步履匆忙间腾起的灰尘。
杨帛画这个小插曲并未打断忶沌的思绪,他脑中仍然放映着少女逼视着他,秋水泠瞳似烧着一团火。
她问:“借我之口,你想为谁讨个答案?
这个问题,忶沌答不上来。
他虽是天道的一部分,可所有人视他为猛虎,他的同源也想尽办法抹灭他。
忶沌曾经恶意的想过,将这寰宇搅个天翻地覆,管他什么人族巫族都沦为他手下狗彘。
可,在千万条因果时间线中,他捕捉到带有许灵昀的内根线。
他开始好奇,为什么一个凡族女子会和他扯上关系,为此,他翻阅着因果线中并不完整的片段。
他与她的相处是极少的,她身旁不缺优质的追求者,而他又出场的太晚,在她心中也占不到分量。
尽管忶沌挑挑拣拣,两人相处的片段仍少之又少。
他一遍遍重复看着那些片段,妄图从里面琢磨出什么。
她开始蚕食着他,是的,忶沌感觉他正在一点点被她吃掉。
最后,他知道了,那叫爱。
他竟然爱上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为了与她相遇,忶沌沿着那条线的事件发展,以爱为牢,套上脚铐手铐,最后将头颅轻轻贴在在铡刀旁。
他欢欣雀跃,向是要迎来新生。
放弃反抗,忶沌选择与绝灵之地绑定共生,又漫长的等待中进入海底沉眠。
在绝大多数线中他都活着,百般受人唾弃,在极少的线中他死了,世人皆大欢喜。
而在这根能与许灵昀相遇的线中,他的结局也是死亡。
在作出选择时,忶沌已经定好了结局。
他可以死,但他想问问心上人:“我该死吗?”
而这次,世人的天平要他死,她的天平依然向他倾斜。
她从来不会让某个人死,来达成美满的结局。
所以啊,无论是未来过去,忶沌都会爱上她。
义无反顾。
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触手们也再嚣张的乱舞,它们乖乖的藏好,不让人发出一点踪迹。
“那一次是我的错,对不起。”忶沌此时已经挣脱了藤椅,他对着许灵昀长揖到底。
忶沌姿势不标准,腰折很低,很低。
长揖是抱拳之后手臂高举,然后以大弧度往下按的动作。手臂伸得比较长,但腰只是浅浅弯着。
也不知道他是和谁学的。
忶沌却不知,只以为腰越弯越显诚心。
“你错在何处?”
忶沌乖乖听训:“我错在未得许可行大逆不道之事,又以要事威胁许姐姐,得了便宜还卖乖,又口出污言秽语,欲在大庭广众之下——”
“住口。”见他越说越详细,许灵昀忍无可忍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知道犯了什么错,还要犯。
就算诚心道歉,不好好坑他一把,怎么对的起他。
想起那让她不胜愉悦的经历,许灵昀开口:“不是所有犯的错都能用道歉弥补,也更何况仅是行个礼。”
忶沌听到上方的话语,心中欢喜,既然愿意与他说话,那也不是没有缓转的余地。
他取出那枚界契,恭恭敬敬的奉上。
许灵昀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她将那枚界契从忶沌手中拿过。
白皙的指尖挑起它,在阳光下,它仿佛要化成流光溢彩的液体。
许灵昀抬头眯了眯眼,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她感叹道:“真想看一场烟花雨啊。”
忶沌眼睛一亮,立马应下:“交给我,我来办。”
……
日渐黄昏,大禹皇城大开,周围几座城池几乎能赶来的百姓都赶了过来。
在放出灭世论后,这还是芙皇第一次现身。
他们很想知道她会说出什么。
是带来希望,还是彻底的放纵狂欢?
许灵昀站在逐鹿台上,台下全是乌压压的人头。
年轻的帝王赤服华冠,端的是天家气派,她黑发雪肤,眼眸清亮,令人见之并不能忘凡。
少年帝王抬手一压,台下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皆是仰着头,望着逐鹿台上的天子。
逐鹿台仅是一座高台,不对四周做遮掩,因此,无论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到帝王的身影。
有人期盼、有人怀疑、有人绝望。
许灵昀朱唇微动,声音清扬,在黄昏中显得尤为悠扬:“生死存亡之际,诸位是想生或是死?”
百姓们面面相觑,最后齐声喊道:“生!”
一张张面庞稚嫩却满含希望。
许灵昀轻轻含首:“很好,接下来,先处理一些杂碎。”
不用她多说,一众坛主已经展开了行动,人群中或是炸开几朵血花,或是有人掉了头颅。
众人吓的惊呼奔逃,杀戮却在呼吸间停止。
一个个尸体被打捞挂出,旁边张贴的他们生前犯下的事。
有专人大声朗诵:“李求,弑其兄李旦,所为谋财……”
“孙嘉伟,联合山匪袭村,十人为之所害……”
“王齐,拐带孩童五人……”
桩桩血案,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