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书
不给缝缝
其后不久,玉卮公主出场,依旧一身绯红衣衫,公主的舞技的确超群,舞姿轻灵,身轻似燕,步步生莲般地舞姿,翩然如花间舞蝶,高远似山中明月,文昌依稀觉得自己看过的唯一能和她媲美的是月夜下卿酒酒的青花悬想,只是卿酒酒已死,人世间再无那凝聚着全部情感的曼妙舞姿,但玉卮公主这满含倾慕和期待的舞蹈确然也可以称得上天上无双了。文昌很负责地将曲子弹完,知道天君那特意安排的“重头戏”即将上演,虽然她自己一遍遍的说着没什么好紧张,心却十分不争气地快速跳动起来。
天君显然对玉卮的表演很是满意,抚掌称赞后看向帝君,“舞姿绰约,丰姿翩然,不知帝君对这场乐舞以为如何?”
“天君治下俱是能人奇士,舞姬的舞蹈自然也是卓然不凡。”慕言的语气淡淡。
“帝君大婚在即,我这里有个小小礼物送给帝君,以表祝贺。”他招招手,绯衣公主应招上前,“既然帝君也认为这个舞姬的跳的还算入眼,我便将这个舞姬送给帝君。”
“天君客气了。”帝君的神色波澜不兴。文昌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打定主意等到散席之后,便是不得已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斩了慕言身边这支横生出来的桃花。
“且慢,”慕言抬手止住正欲退出的舞姬和宫人,回头看着天君不紧不慢地说,“天君的好意伏羲多谢,只是伏羲有个不情之请,伏羲好乐,尤爱抚琴,适才听得一曲早梅,琴声清洌,不觉心动,不知可否以琴姬换舞姬,果能如此,伏羲便在此谢过天君的一番美意了。”他这要求却也恰当,连着天君在内的在座诸位仙家多是懂行之人,均能看出绯衣仙子舞技虽高,演奏早梅的那位仙子琴技更加出众些,虽不是压轴,却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天君沉吟良久,方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如此便多谢了。”帝君拱手称谢,自始至终都未有多看文昌一眼。
昌被四个侍从前后左右护卫着到了光碧堂下等候帝君,她有些惶恐地想着当下这个形势大大不妙,等到慕言回来,势必要被他看穿,她这个费尽心机坏他“好事”的样子定然被他耻笑一番。或者其实他早就看穿了也未可知,不然怎么会忽然要求交换琴姬,为今之计,自然是在被他拆穿之前抽身离开,然后来个死不认账。只是她还没找到脱身的机会,宴会便已散席,不多时后便看到太昊帝君一个人自瑶台水榭边翩然行来,月华如洗,水光潋滟,他那个风姿俊朗的样子很是让人心动,及至近了,便听他含笑的声音响起,“多谢几位仙官,这位仙子便交由我带回吧。”
几位侍从躬身告退,他缓缓转过身来,微微侧着头打量她,“阿拂,今天玩得开心么?”
“呃,你早知道是我?”
他笑得了然,“这天下会二十四种指法弹琴的不是只有名动天下的文昌公主吗?”
“现在是在天上……”
他也不反驳,换了一个话题,“今日特意来这里,不是因为不信任我吧。”
“当然不是。”她断然否定,笑嘻嘻地说,“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听闻有’外敌’入侵,爱卿你一力对抗,寡人虽然信任爱卿,但御驾亲征上场督战表达感激的心意什么的,也是有必要的。”
“哦,这么说你是君我是臣了?这个伦常纲纪的我倒要和你理论理论……”
“不是不是,”她讨好地笑笑,“刚才那个比方不合适,我再换一个,在下耳闻您今日要和天君见招拆招,渴望一睹您的风采,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因此特来观摩学习。”
“……”
“此间事毕,回去吧。”他携了她的手便欲离开,文昌看着自己手里还抱着从殿堂上退下来时不及放回的琴,连忙说,“等一下,这把琴还在我这里,要还给双成仙子去。”
“不用还了,那琴是我的。”他平静地说。
“怎么是你的?”她愕然。
“为什么不能是我的?是我亲手打的。用了四海八荒最好的一块凤凰桐。”
“你会做琴?”
“……”他黑着脸看她,“你手里这把琴是什么式样的?”
“伏羲式啊。”
“我叫什么?”
“慕言啊。”
他露出不想继续下去的表情,忍了忍,又提醒她,“我原来的名字。”
“伏羲——”她赫然想起当年学的《琴操》第一页第一行上便写着“伏羲作琴”,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看着她一脸被震到了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哀怨地问道,“你该不是从来没想过我和伏羲是同一个人吧。”
“是……”
“……”
顿了一会,她反应过来其中的玄机,追问道,“你的琴为什么会在双成那里?”
“我让她拿给你的。”
“你知道我会来?”
“当然。”他一副全盘在握的神色,“凤九不是去找你么?”
“我原本说不来的,万一我真的不来,你怎么办?”
“我自然还有退路,只是——”他带着不信的神情看她,“这种时候,你会不来么?”
话说太昊帝君的婚礼即将举行,这婚礼着实吸引了四海八荒的神仙们,因为贵为远古上神的太昊帝君向来不沾染这些红尘俗事,却忽地就和一位小了他十几万岁的小仙子定了亲,向来八卦的各路神仙们自然是万分好奇,急于在婚典上一睹这位小帝后的芳容,无奈行事向来低调的帝君便是对待这种一生一次怎样铺张都不为过的婚典也是极尽低调,只邀请了寥寥几位上古帝君和数位好友,以至于婚礼的请柬在私下已经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司命星君费了偌大的周折也未能搞到一张帖子,最后还是由着西海水君的引见,抱着一只磨盘大小的夜明珠拜会了那位号称“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夜明珠”的白浅上神,方才得了一张,他自己倒觉得很是值得,试想这种重要的场合,若是少了司命星君,各路神仙会少了多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他又怎么能对得起自己“九重天上移动的八卦全书”的称号。
司命星君捧着请柬前脚刚走,那颗夜明珠便被白浅从后门送到了东阳宫。是夜,太昊帝君踱进书房的时候觉得尤其的亮堂,四下里看了看,发觉窗下多了一颗磨盘大小的夜明珠,乍看下就像是个小月亮,明晃晃地照的一地雪亮,不由得笑问道:“哪里来的这么个东西?”
坐在一边闲闲地喝茶的文昌小姑娘很是得意地打量着珠子,“白浅上神送来的,我觉得放在这里最合适,你晚上看书批文的时候,比烛火好用多了。”
帝君笑了笑,“白浅上神还是几万年如一日的惯,送礼只送夜明珠,这倒也省心。”
“这却不是姑姑的心意,”文昌解释道,“她着人送来的时候说了,这是司命星君送她的礼物,为的是换一张我们婚典的请柬,大约是想一睹我的芳容,才特意下了这么大的血本,白浅上神说既是这个缘故,她便不好据为己有,特地着人送了给我的。”
帝君沉吟道:“司命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我记得我准备了给他的帖子。”
“我没发出去。”文昌吐了吐舌头,犹自带着几分恼恨地道,“那司命写的什么破命格本子,足足让我在你面前死了四次。就凭他敢这么折腾你,我也要折腾折腾他。听说他最热衷八卦,我便偏不邀请他,让他八卦无门,凑不成热闹。”说罢,阴险的笑了笑。
“我记得从前你说要谢谢他的,给你安排了遇上我这么个好命格,所以才准备了给他的帖子。”帝君觉得自家夫人依旧是小孩子心性。
“呃,从我的角度来说,是要谢谢他的,可是从你的角度来说,你不觉得他给你安排的命格太悲催了么?”
帝君淡然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况按照他的计划,你在卫国灭亡的那一日便已经死了,只有这第一次是他安排的,后面那几次,我记得都是你自己折腾出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她有些愤愤地瞪着他。
他转到她背后揽着她,掰着她的手指细细数过,“第二次,在阿婓那里,你明明是假死三日,却不提前告诉我,害我伤心了三天;第三次,你从悬崖上落下,明明没死却不来找我,害我伤心了四十三天;第四次,你历劫归来,明明成仙却不告诉我一声,害我伤心了七年。”他有些哀怨地看着她,“最该惩罚的难道不是你么?”
她顿时露出了愧疚的神情,眼圈儿也红了起来,带着毅然决然的表情沉痛地道,“是我的错,你要我怎样做才能弥补?”
他微微侧了头,想了想道:“那给我煲一碗燕窝粥吧。”
他一直都觉得所有经历的那些磨难都算不了什么,因为都已经过去,如果非得要用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才能换得此刻的长相守,那么即便等待的日子再漫长一倍、分离的苦楚再加深十分,他也愿意忍耐。
她带着感动扑到他的怀里,仿佛立下誓言般凝重地道,“好,以后我给你煲燕窝粥,煲这四海八荒最好吃的燕窝粥,天天!”
他忍俊不住,“那倒也不必,天天如此,就算我不腻,你难道不会腻么?”
停了一会,他打量着那颗月亮般的夜明珠,“司命为了看你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作为回报,你想不想让他更失望一点?”
她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他微笑着附在她耳边轻言了几句。
到得婚礼那日,身穿吉服的太昊帝君一贯地玉树临风丰姿卓然,蒙着红盖头的帝后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二人在礼乐中庄重又肃穆地拜了天地后,太昊帝君随即淡然宣布,自己要与帝后参拜法理,修真养性,故而闭关三月,留下原本满怀期待的司命星君欲哭无泪地望着二位远去的身影。凤九感叹地望着东华帝君道,“我单知道帝君你是一心只修法理的典范,却不想太昊帝君竟也是这般如此,大喜的日子里两个人一起修真养性,这难道就是道行深厚的上古帝君的境界?”
东华帝君白了她一眼,“你太天真了。”
初夏。
雁回山入夜后便只剩一片静谧,唯有铃虫在草丛中轻鸣,点点萤火于空中飞舞。分明是鲜有人至的荒山,这一夜却平地起了一处气势恢宏的院落,黑瓦白墙,飞檐翘角,崇阁巍峨,层楼高起,花园中以青石板铺路,夹道种着竿竿翠竹,净净淙淙的流水穿园而过,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一处行宫别苑更为准确。这景象若是被人瞧见,不是觉得误入海市蜃楼,就是觉得见了鬼,总是十分诡异,只是有人既能妙法无边,在这无人处建下这般庭院,便也能施法教外人无法得见,生生在这尘世间辟出一片幻境。
窗外青铜莲花更漏悄无声息地点数着寸寸时光,龙凤喜烛的灯花噼啪一声爆了开来,火焰随之摇摆了一下,他拿起烛剪修了一下,回过身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床前的新娘,微微笑了一下,眼底眉梢便溢满了柔情。这好像已经是他第三次迎娶她了,他禁不住回忆起前两次的情景,第一次,他满是绝望,抱着毫无知觉的她走过礼孝忠恕四座牌坊,只想着就算是死了,他也要满足她的愿望,让她做他的新娘;第二次,他分给了她十五年的寿命,她开开心心地嫁进了王宫,他却在喜悦中带着苦涩,知道幸福的背后是举目便能望及的尽头,分离的结局早已写定。只有这一次,他是真正开心地迎娶了她,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未来和天长地久。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有些不耐地摇摇头,“慕言,还没有好吗?你带我来了什么地方?”
“很快就好。”他安抚她,声音低沉温柔。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窗前,推开窗棂的同时掀起了她的盖头,窗外正对着一片空谷,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朦朦胧胧的月光下能看见远处黑黝黝的山峰的轮廓,点点星光渐渐从谷中升起,起初只是数点,忽东忽西,倏然而逝,慢慢地多起来,化成闪着淡绿色冷光的漫天星子,在深蓝的天幕下飞舞,以远处山峦为背景,以流萤星火为画笔,在她的眼前描摹出一幅至美的画卷,俄而,萤光纷纷聚拢,化作一条光带,恍若银河般从夜色中穿过,直扑到她的面前,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一点萤光便停留在她的指尖,凉沁沁的,仿佛真的拈起了一缕星光,她惊喜地回头,脸上带着璀璨的笑,“好美!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你真的不认得这里?”
她皱着眉头环顾了一下,“这么黑,我怎么能看出来?这是山里吧?”
“我以为,对于一个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就算是晚上,总归还是会觉得熟悉的。”
她又观望了一会儿,渐渐觉得那些远处山峦的轮廓是那样的眼熟,有些迟疑地问:“雁回山?”
他微笑着点头。
“这里是清言宗?”
他继续点头。
“我记得清言宗早就没了,这里是你用法力幻化出来的吧?”
他没有否认。
“慕言,你真是——”她想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个词来表达自己无限敬仰的心情,憋了半天,终于由衷地感叹道,“太万能了!”
他神色从容地接受了她的崇拜,“万能的我现在要做一件事情,你配合一下。”
“嗯?”
燃到尽头的龙凤烛火摇曳了一下,缓缓熄灭,只留下一地月光清凉如水。
“等,等一下,”她努力抓住他别有用心地撩拨的她心神不宁的手,气喘吁吁地道,“我记得你说我们是来修真养性的,闭关三月怎么可以这样呢?”
“哦,”他面不改色,“双修也是一门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