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的一刻,他了无牵挂且有一丝期待,七年,终于能够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纵使隔了七年,他相信她一定是等着他的,他只是在想,她会在哪里等他,奈何桥边,忘川河畔,他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
刺目的光芒过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没有他想象中的幽幽鬼府和荧荧鬼火,云蒸霞蔚中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红蓝黄绿的衫子,低着头看不清眉目,声音倒是清一色的齐整:“恭迎太昊帝君历劫归来。”
身边一个宝蓝的衫子神仙唇畔含笑,径自迎上来:“帝君此番前往人间历劫,想必与法理修为上更有一番感悟,可喜可贺。”
他认得那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司命星君,便也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或者,是真正的名字,伏羲。东方青帝,三皇之首,太昊帝君。
原来这只是一场劫难,是他自己选的劫难,他在天宫待了太久,久到淡忘了世间贪嗔痴怨是如何的磨人,便起了心思要到凡间去再经历一番,出生丧母、兄弟反目、相爱不得,凡此种种都是预先设定要经历的,回头看便如梦一场,梦醒了,他还是他,注定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帝君?”司命见他面色沉沉,默然不语,不免揣测自己写的这个命格是否太过悲催,致使帝君大人仍伤怀不已,便笑着接话:“帝君比小仙设定的命格本子回来早了十五年,足见帝君仙缘深厚,仙法无边,便是封了全身仙力,也能破了小仙的命格啊。”说罢笑了两声,复又观察他的脸色,见他仍是沉默,便从身后的小仙官那里接过一个茶盘,亲自奉了上来,“帝君若是对小仙的命格本子不满意,只管饮了这茶,一切烦恼便自然烟消云散。”
他低头看了看那碗幽绿的茶汤,晓得那是忘情忘欲的仙极茶,抬眼扫了扫司命,淡淡道:“不必。”
环顾了那些跪着的人,俱是自己东阳宫中大小仙官,领首的是辅神句芒,便命他们起身,带着一众仙人,径自向东回宫去了。司命望着那一拨瑞气千条的神仙背影,忍不住拿袖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近来不知怎的,太古上神们都起了心思要去人间历练,白浅上神,东华帝君,太昊帝君……虽说太古上神们掰着指头算也就那么几位,但他们的命格本子是那么好写的么,写的轻了没让上神达成所愿是罪过,写的重了惹得上神伤怀也是罪过,凡人说伴君如伴虎,他这司命岂止是伴了一头老虎,简直落在了老虎群,哪一位都是得罪不得的……
东阳宫花繁似锦,绿草茵茵,想想看他离开也不过几月,纵有些变化,也不过是院子里那几株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桃花开了,灼灼艳艳,甚是好看。
饮了一口自家的清茶,放下茶盅,他才发现同是辅神的九河神女华胥不在,“华胥怎么不在?”
“因帝君回来的早,司命星君只匆忙通知了身在天界的下属仙官,九河神女因家中有事去了下界,不在宫中。”句芒恭恭敬敬的回道。
“有什么事情,值得她亲自跑一趟?”他倒是有了些许兴趣,是什么事情能让严谨刻板的华胥神女亲自出马。
“详情句芒也不清楚,大约是继任九河神女的事情罢。”句芒的回答简明扼要,着实不够八卦。
“继任?我记得离宫前,华胥说已物色好继任人选,因我要离宫几日,便许了她回宫后再议。”
他复又端起茶盅,“还有要紧的事没?”
“各处所上的折子已经放在帝君书斋,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
“既是如此,你且退下。折子我看了自会处理。”
句芒恭敬退下,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雕花窗棂,华胥氏,治下九国之一,历代都由九河神女管辖,不管神女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只要接任了华胥国主一职,都由他颁下名册本子,赐名华胥,那个名字虽然没什么相干,却刺得心头一痛,他不由在想,那个会弹奏华胥引的女孩子若是知道真的有华胥之国,会是什么表情?
第二日,他推掉诸般杂事,一人去了冥府,虽说尘世浮生所历俱似一场南柯梦,奈何那梦做的如此真实,就算梦醒也依然泛着淡淡苦涩,因此还是想去看看那个他在凡间爱了一生的女孩子是不是依旧等在奈何桥边,他想,若是她真的在等的话,就算折减修为,逆天而行,他也要为她寻一个出路。
酆都大帝去了西方净土,不在府中,迎接他的是罗浮鬼帝杜子仁,这样倒也好,免得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刨根问底,他自怀中拿出一张写有名字的纸递给杜子仁,“帮我查查,这名字的主人现在身在何处?”
杜子仁打开白纸,上面写着两个字“君拂”。转身交给判官查阅,半个时辰后竟是回话说查无此人。
“那么这个名字呢?”伏羲沉吟了一下,走到案边,执笔写下了另外一个名字“叶蓁”。
又是半个时辰,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厅里饮着茶,杜子仁分明感觉到向来温和可亲的太昊帝君心情似是不太好,在心里将这两个名字搜索了好几回后,确认仙界从来没有这号人物。
判官空手而回,在杜子仁耳畔低语了几句,杜子仁皱了皱眉,“你来禀告帝君吧。”
“是。”判官应了一声,向伏羲躬身道:“禀告帝君,叶蓁乃九州已经亡国的卫国公主,二十三年前国破之日就已经离世,生平未行伤天害理之事,按理应该早就投胎转世,只是,轮回簿上只记载了她离世,却没有转世记录。”
他倒是没有什么疑惑的样子,淡淡地问,“若是还没有转世,那么应该身在何处?”
“因为执念太深而不能转世的魂魄多在忘川河边徘徊。小人这就去查。”
又是多半个时辰,判官捧了一本册子回来呈上,“二十三年里在忘川河边没有转生的魂魄共计五百一十四人,并无叶蓁。”
“不必那么久,只在七年内细细查查。”他想那偷来的十五年早已不是命定,生死簿上必定没有记录,他要找的女子,只会在七年内来这里。
判官又仔细看了看册子,仍是“查无此人”。
他拿起册子翻了翻,不肯轮回而执着等待的原因形形色色,含冤而死的,心愿未偿的,也有相约共同往生的,只是没有他熟悉的那个名字。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这个淘气的丫头去了哪里?世界之大,要到哪里寻她?
杜子仁轻咳了一声,“这样说来,帝君所寻的人便不在鬼府了,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他点点头,便欲告辞,杜子仁却又接了一句,“帝君想是忘了,三界之外,不受鬼府管辖者众多,不在鬼府,想必是在妖仙两道。”
妖仙二道……他怔了一下,立刻排除了妖的可能性,或者,竟会是仙?天上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步出鬼府,他没有急着离开,望了望不远处的奈何桥,信步走了过去,彼岸花殷红如火,妖娆诡异,给黝黑不见天日的阴间添了一抹色彩,他边走边看,似是寻找,却不知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娇俏轻灵的声音传入耳中:“我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过慕言?”
脚步一下子停住了,他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背影,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竟是一步也迈不过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袭绿罗裙的背影。
被抓住询问的小鬼一脸无奈,“奈何桥边过去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哪个是慕言。”
“啊,就是最好看的那个啊,高高的,白白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她的形容还是那么的笨拙,不用回头,他都能想象出她说话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光,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红晕。
小鬼抓不到重点,依旧一脸苦笑:“小仙子,我实在没见过这么个人,不如你去问问别处?”
“等下等下,我这里有幅画像,你看看。”一直陪着他看“风景”的杜子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那个执着的小殿下今日又来了。”
他回视了一眼,杜子仁解释道,“这是九河神女的小女文昌,帝君想必不认得吧。”
他想起昨日句芒的禀告,“句芒倒是说过,华胥氏一族有意替换辅神,因我前些日子不在宫里,尚未交接,说的就是她么?\"
“想必就是。”
“她来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小殿下历劫去人间走了一趟,想必是有过什么约定,前几日得空便来此寻人。”因怕伏羲怪罪,又补了一句,“九河神女已经管教了几日,最近不来了,时移世易,想必再过些日子,小殿下便想开了。”
他点点头,纵使心头狂跳,脸上却还是一片淡漠,随口应了句“是要管教一番”,便和罗浮鬼帝揖手告别。
九河神女小女文昌么……
他慢悠悠地踱了过去,看她不得要领的又问了几句,便道,“你在找人?”
她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想必是看出了他身后的瑞气祥云,恭敬施礼,“不知面前的是哪位仙君,文昌失礼了。”
“哦,我是伏羲。”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满意地看到她一副被惊到了的样子,双颊一下子通红,慌慌张张地将画像卷了卷,藏在身后,“文昌,文昌见过帝君。”
“你在找人?”
“没有,没有什么。”她退了一步,将身后的画卷藏到了袖子里。
“在找什么人?”
“没,没什么,”她更是慌张,知道这种事情若是被帝君知道,只怕马上就要被扣个修行根基不稳仙道浅薄的帽子,若是被罚关进乾坤洞潜心修行,只怕是十年八年都出不来了。
“不用我帮你找么?”
“不敢劳动帝君……”她尴尬地左顾右盼,只盼望能想出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出现,却偏偏想不出来。他围着她踱了几步,绕到她身后,看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搅着衣带,纵然换了个比从前清秀的样子,性子却没有变化,慌张的样子和从前无二,不由得眼底含笑,继续逗她,“你母亲和我说过,着你继任九河神女之职,你准备的如何了?”
她却一下子抬起头来,转个身面对着他,“正要禀告帝君,文昌暂时不能接任辅神这个职位,只因文昌还有事情未曾做完。不管我娘是怎么安排的,不做完那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许是觉得自己讲的太过强势,她又连忙降低了语调,低眉恳请道:“还请帝君帮我在娘亲面前讲个情才好。”
他微笑:“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我要……”她张嘴欲说,却又咽了下去,垂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副满腹心事欲说还休的样子挣扎了一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实说了吧,我和别人有过一个约定,不见到他,履行了这个约定,我是不会做其他事情的,我,一定要找到那个人。还请帝君成全。”
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弯腰将她扶起,“有什么话站着说就好,何必多礼。”顺手将她脸侧的几缕发丝拂到了耳后。
她全身僵直,仿佛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你想干什么……”看着他渐渐逼近的眉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他用力往外一推,“你要做什么?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他笑出声来,不再逗她,“阿拂,你在找我么?”
她一脸迷茫地站在原地,“你,叫我什么?”
“阿拂啊。”
泪水渐渐泛滥,溢满了眼眶落下来,她迟疑不定,弱弱地叫了一声,“慕言?”
“是我。”他微笑。
“慕言?!”
“是我。”他伸出手来,将她拉进了怀中,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抱怨:“你很坏,离开的那七年,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哽咽着道:“我娘不准啊,说我历劫归来就不该再去人间,我只好在奈何桥这里等,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死……”
他哑然失笑,顿了顿,回了一句,“是我死的晚了……”
闷了一会,她从怀里探出头来,打量了他一下,迟疑地问:“你真的是慕言吗?不是我娘为了留下我,故意找你这么说的?”
他不禁失笑,也不回答,径自将她打横抱起,跃上云头。
她一片茫然地问:“这是去哪里?”
他低眉轻笑,“你不是怀疑我么,我带你去验明正身。”
“怎么验明正身?”
他俯下身来,贴向她的耳边,吐气如兰“那自然是用,只有我们两个才清楚的方式……”
===完结===
九重天上的三皇子连宋君近来有些郁闷,也不知怎么回事,周遭熟悉的几位神仙,东华帝君、太昊帝君什么的,下界走了一回,都寻了位年轻貌美的小仙子回来,开开心心的双修去了,偏偏只有他空有一腔情意,对着没心没肺的成玉,却总是不得要领,人道说投之桃李,报之琼瑶,他这一捧桃花情意分明投了出去,却连个木瓜都没换回来,更不用说琼琚了。因此上觉得上述几位神仙特别的扎眼,每每碰见了总是满腹牢骚。
这一日的瑶台御宴上,连宋君尤其的不痛快,眼看着对面一边是小凤九围着一脸严肃的东华帝君跑前跑后、布菜斟酒,一边是太昊帝君和文昌小姑娘你来我往、情深意浓,忍不住道:“若不考虑那乱了套的辈分和十几万年的年纪,两位德重望重的帝君,和这两位小仙子却也算是绝配了。”说话时,还特意将“辈分”和“年纪”二词咬得尤其的重,当真算是口齿清楚,吐字清晰。
对面的东华帝君抬眼看了看他,仪态万方地放下酒杯,面带肃穆地冲他念道:“劫浊乱时,众生垢重,悭贪嫉妒,成就诸不善根。”
“什么意思?”连宋一脸迷茫地问,东华帝君也不回答,携了凤九施施然往瑶台边赏花去了,另一侧的太昊帝君笑的一脸无害,温言解释:“他说你是妒忌。”
周末的晚上,追加个小片段——关于名字
东阳宫后院的万象阁是太昊帝君的书斋,一向是个安静的地方,也是太昊帝君伏羲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宫里住进了女主人以后,到处都热闹了起来,就连万象阁也不幸免,不过伏羲还是很享受这种热闹的,他喜欢看着她笑,听着她的笑声填满这个原本寂静的空间。
所以,当万象阁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时,伏羲放下手中的书卷侧耳听了一下,便习惯性的转身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房门推开了,浅碧色的身影晃了进来,“慕言慕言,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微笑着向她手中递过茶水,看着她三口两口灌了进去,方才问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听说了吗?夜华君家的小天孙离家出走了。”
“那又如何?”
“听说出走的原因是因为他娘亲要给他起个号叫黑子。”她顿了一下,看了看他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提点了一下他,“黑子这个号实在是,怎么说,有点那个了吧……”
“大约白浅上神走得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风格吧。”
“不管怎么说,你看看,孩子的名字还是很重要的,若是起了一个孩子不满意的名字,搞不好就会把孩子逼得离家出走的,你看多严重。”
“所以?”
“我刚刚想好了我们家孩子的名字啊。”
他怔了一下,看着她一脸得意加期待的表情,眉目间闪过一丝温情,浅笑着看她滔滔不绝的讲着自己的设想。“我很喜欢阿拂这个名字的,现在却不能用了,只有你私下这么叫叫我,多可惜,不如送给我们家女儿吧,如果是个女儿的话,也叫阿拂好不好?”
“不好。”
“呃?为什么?”她很意外他竟然会反对。
“我的阿拂,只能是独一无二的。”他柔声说道,不过看她一脸遗憾的样子,接着又说,“你那么想用这个名字,那就换个字吧,宓字怎么样,阿宓,止也,静也。”说着便在纸上写下了另一个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