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殿宇深处,身着玄色大秦王袍的老人,一个人孤寂的坐在他的王位之上,自斟自饮。
老人已七十有五,可他的精神看上去却还是那么的好,老眼虽有浑浊之意,但依旧有着秦王霸气流淌而出。
倒下一樽美酒,已至半酣的老人望着手中的酒樽,嘴角微微勾勒,眸光嘲弄,“霸业已成,呵呵,霸业已成,可惜.......大业未竟,大业未竟啊。”
一樽美酒饮下,威严的老人端坐于王座上,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殿,轻声自语,“上苍可敢再给嬴稷二十年?让寡人一展平生夙愿,唉,大概是没有机会了吧.....呵呵,也罢也罢啊。”
淡淡的脚步声自漆黑的大殿前方响起,听到这响声,老人略显醉意的双眼瞬间清醒,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威仪,王位之上的他低头俯视下方那道人影,眸光依旧如当年那般令人胆寒。
“何人在此?”老人冷声开口。
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站在了空荡的大殿之下,秦始皇缓缓仰头,直视他的祖父。
内心,复杂万分。
借着秦始皇身旁微弱的烛光,老人看清了秦始皇的长相,几乎是一瞬间老人眼中的寒意便消失了,只见他饮着樽中的酒水,淡淡询问,“你是柱儿的哪一子?或者是他的哪一位孙儿啊?”
“赢异人之子嬴政,见过祖父。”秦始皇拱手行礼,但却换来了老人的呵斥,“放肆,异人之子嬴政?你这小子是欺寡人老迈昏聩不成?那异人尚且都在赵国为质,他的儿子会有你这般大么!”
秦始皇脸色平静,双手握于身前,“原来王上知晓。”
老人愣了一下,很久之后,才端起手边的酒樽,轻声自语,“寡人以前也做过质子啊。”
话语落,秦昭襄王又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下秦始皇的相貌,见他的眉眼生的特别像自己年轻时的摸样,尤其是那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和眸光中的那抹秦王威仪,呵呵,这辈子他只在三个人的眼中见到过。
“你这小子,长得倒还挺得寡人心意,上前一步来,让寡人仔细看看。”
秦始皇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老人看出了秦始皇心中似乎有怨,沉声开口,“看来你是替你兄长异人为质感到不满啊,你有何不满?身为王室子孙,衣食无忧,可知下层秦民艰辛!为质如何?在他国遭受欺辱又能怎样!列国可敢伤尔性命!”
昭襄王不满的训斥着这个让他一眼就十分欢喜的后人,“小子,你是秦人,是大秦王室!区区凌辱还值得让你永远放在心头不成?你若有怨,他日奋进,灭辱你之国,杀尽欺你之人,在这里摆出一副小儿姿态,还算是我大秦王室么!”
秦始皇听得身躯一震,很快,他跪下叩首,“嬴政知错。”
老人的脸上流露出了笑意,“知错当改便好,过来给寡人斟一杯酒。”
秦始皇一步步走到王位之前,见老人虽有醉意,可那双摄人的眸子却一直都盯在了他的脸上,秦始皇拿起酒壶为他倒上一樽酒后,便再度退下,站在大殿下方,负手静立。
望着秦始皇这副进退自如,很是自然有礼的仪态,昭襄王暗自点头,不知这究竟是柱儿的哪一子,为何感觉从未见过他?唉,要对柱儿多多叮嘱,若好好培养,此子可为其接班人也。
端起酒杯,心情略好的昭襄王望着手中这华美的器皿,微微一笑,“小子,你可知这酒樽是何物?”
秦始皇略微思索,“好像是楚国王室之物。”
“呵呵,没错,这便是昔年楚庄王最喜爱之酒樽,乃是周天子赏赐,当年白起攻入鄢郢,自楚国宝库中找到这支酒樽,亲手献于了寡人。”
秦始皇在心中暗叹,可惜后来被吕不韦给要了去,改日得拿回来。
一口饮下樽中美酒,昭襄王将酒樽重重的放在了案桌之上,醉眼朦胧之际,发出了一声叹息,“小子,寡人名为稷,乃五谷丰登之意,寡人王兄名荡,取荡平天下之意。呵呵,先王一生操劳已使六国卑秦之心不敢有,可寡人知晓啊,父王一生都想东出函关与列国相争,怎奈,时机未到,他也只得坐守函古,将荡平天下之业交给了先兄。”
“呵呵呵。”这个一生威严的老秦王,于此时发出了嘲弄的笑声,“可天意弄人啊,寡人那本该荡平天下的王兄却先我而去,最后反倒是寡人这谷稷之人登临王位,横扫天下。”
“小子,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啊?”老秦王轻轻地笑着。
秦始皇沉声开口,“一切皆是天意,祖父若真是谷稷之人,也无法能使大秦走到今日。”
老人得意的看了看他,“小子说话倒是好听,不过就是太死板,也不愿笑,这可不得老人家的心意啊。”
“嬴政自有该做之事,身为大秦之王,若只知一味顺上,又如何能配上秦王二字?”秦始皇不卑不亢。
昭襄王闻言眯住了自己的双眼,这位犹如雄狮般震慑了天下数十年的老秦王,此刻冷冷一笑,“你这小子,野心竟也在这王位不成?呵呵,好,非常好!这才是秦王应有之摸样,虎狼之君方可坐此王位!”
“小子,不是想当秦王么?来,过来,寡人今日考考你,”倒着壶中美酒,昭襄王随口问道,“现如今我秦国大势已成,天下诸国皆为寡人眼中鱼肉,你若为大秦之王,日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秦始皇缓缓负手,沉声开口,“一统天下。”
老人点了下头,“是我大秦男儿,那寡人再问你,如何一统?”
“先灭三晋,”秦始皇昂首挺胸,侃侃而谈,“托大秦列位先王之福,三晋早已衰弱,先祖惠文王夺河西,祖父伊阙之战斩首韩魏二十四万,长平之战更是使得赵国举国男儿皆战死,如此三晋大势已去,如若想一统天下于秦,当先灭弱韩,再取赵国,赵虽已不复当年,但赵人勇武,边境防范匈奴之军未损,大将李牧仍在,一战只怕难以彻底灭其国,可攻破邯郸却不是难事。”
昭襄王静静地听着,双眸转动,“继续。”
秦始皇点头,“赵国邯郸一旦陷落,则三晋便只余独魏,遣一大将自可攻破大梁,而三晋一亡,其余三国便不值一提。楚纵地大物博,可楚王昏庸,即便一战不能灭楚,举国之兵尽入楚地也必能灭其国!燕国无需多说,三万轻骑便可使其亡国,至于齐国......五国皆亡,天下九州几乎尽入我大秦之手,齐王若还有些智识,自会献城来降,已保黎民免受刀兵之苦。”
秦昭襄王面无表情,心中却犹如惊涛骇浪,他深深地注视着殿下那名年轻人诉说一统天下大计时的英姿,嘴里却淡淡问着,“完了?”
“自然不止于此!”秦始皇一步向前,“光已刀兵覆灭六国便是真正的一统天下了么?不,如此一统只是表面,寡人要的一统乃是开中华万世伟业之一统!”
殿外漆黑的夜空中,乌云笼罩而来,一道凶猛的雷霆之音自云层中传出,犹如巨龙怒吼。
伴随着殿外雷霆一瞬间照亮了天地的光芒,大殿之上的秦始皇昂首而立,朗声开口,声音回荡四方,“若想做到真正之天下一统,首重天下人心,自春秋以来,九州分国无数,虽语言一致,然文字不同,各国典籍亦是不同,寡人一统天下后必废除天下诸国文字,只留秦文一种,时间久之,各类典籍文字一致,天下思想交融无阻,人心自然归一。”
昭襄王早已放下了他的酒杯,老人脊背挺直的望着下方的秦始皇,双眸光芒炙热,“还有么?”
“诸侯分裂,致使天下征伐不断,若欲终结此乱象,必当已郡县制取代分封制,天下则皆为秦之天下,若非遭遇大乱之世,九州绝不会重蹈春秋战国之乱象。除此之外,中央设立三公九卿,各司其职,地方已郡守县令各级官员,层层控制,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则为皇权,自此之后秦王将变为秦皇,世间唯有皇权为高。”
“继续说!”昭襄王声音高涨,脸色红润。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天下币制,一统度量衡为商君所定之度,迁六国贵族与富豪入咸阳加以控制,收缴天下刀兵,以防动乱,修筑驰道沟通四方,土地则令黔首自实田,使民间经济快速恢复发展。”
“没了么?”昭襄王死死盯着殿下那名年轻人,尤其是看着他身上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大秦王袍,昭襄王的呼吸都忍不住急促开来!
“以上只是寡人心中治内之法,且仍有许多因尚未成熟便没有说与祖父听,事实上,即便一统天下于秦,大秦仍有诸多威胁,北方草原匈奴逞凶,屡屡掠夺我边郡人畜,不可不查,而南方百越亦将为我大秦之地!”
“如何做?”老秦王声音颤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修筑长城,移民戍边!已长城为我秦军出征之后防,边关百姓久居于此,边关将士便由其中征拔而出,则秦军将士皆有守土护家之责,自人人死战,若时机一到,寡人便派大将北击匈奴,收复河套之地,如此匈奴之患可解,即便后世兵锋稍逊,也可依托长城防守,此为国之基柱。”
秦始皇负手点头,“百越之地虽然道路险阻,但寡人已决意开掘灵渠,西南之地必是寡人囊中之物,而到了那时,”秦始皇自信一笑,“我大秦国土东起辽东、西抵高原、南据岭南、北达阴山,真正开我大秦万世不朽之基业!”
秦始皇话语落下,昭襄王猛然拍桌而起,双目圆睁的他,犹如苍老的雄狮般放声咆哮。
“你是何人?你究竟是何人!”
秦始皇脸色一暗,随即低头,下一刻,在昭襄王的质问声中,他一步步转身,走进了身后的黑暗。
望着那渐渐消失于浓浓黑暗中的挺拔身影,望着那自己不敢相信,但似乎就是天意到来的身影,昭襄王的眼中涌现出了热泪,他高声大吼,“站下,寡人要你站下!”
秦始皇没有丝毫停留,可这时,又是一道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心中若有怨恨,日后尽可到寡人坟前发泄,但记住,切莫辜负大秦!辜负大秦历代先王!辜负我万千秦人!”
“秦必一统!”老秦王的吼声与天外的雷声同时响彻大地!
“秦必一统。”秦始皇的眼中洒下了一行热泪,再度转身的他为祖父重重叩首三次,随即不做停留,大步离去。
望着秦始皇离去的身影,老人疲惫的坐回了椅子上,很久都没有能回过神。
是梦么?可这梦来的太过美好。
望向桌旁的酒樽,老秦王轻轻一笑,仰头望向漆黑的殿宇,“天意乎?”
“想来是吧......”
抚摸着身下的秦王王座,昭襄王渐渐放松了自己,将头靠在了王位之上,嘴角流露出了一抹笑颜,就此逝去。
也就是在昭襄王离去的同一刻,刘备悠扬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秦昭襄王嬴稷,太史公曾言其为秦帝业之始,如果说孝公,惠文王与武王三代君主为大秦打开了一统天下的希望,那秦昭襄王便是真正的将这希望化为了现实。其在位五十六年,任用白起,范睢等名臣良将,先后经伊阙之战,鄢郢之战,大破魏韩楚三国,最后长平之战,更是一举决定了此后中华历史之走向,昭襄王用尽一生使秦国傲立九州,六国纵然合纵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尔,如果说孝公为秦一统大业奠基,那昭襄王便是那真正的推开了大秦一统天下大门之人。”
“可敬可畏矣。”
伴随着声音的消失,幽静的秦宫彻底化为了死寂,只有那王座之上的大秦之王目视远方,嘴角含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