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火光不灭,亮如白昼,越浮玉站在城墙边缘,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低着头,等蕴空回答。
她求人的时候,也不显卑微,一双明媚的凤眸微弯,目光坦然又赤诚,连入骨媚色都淡了几分。
蕴空许久没回答,越浮玉像是有点不耐烦,习惯性抬手,要拍拍对方肩膀。
手伸到一半,意识到对面是个和尚,这样做不太好,想了想,干脆抬起脚,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和尚能不能碰女人?无所谓了,反正隔着鞋袜呢,肯定不算碰。
越浮玉一边理直气壮想着,一边开口,“本宫也不多留大师,就如圣旨所说,诵经三月。”
养成一个习惯要九十天,三个月后,她的生物钟肯定能调整过来,不会继续失眠。
永照公主的动作很轻,脚尖轻点,力道水波一样荡开。
蕴空终于抬头,却没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白玉河,河水绕着城池蜿蜒流淌,月色照耀下,宛如一条飘动的玉带。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
劫如何,业障如何,他皆安然待之,早日勘破,当成大道。
蕴空目光平静,慈悲中亦有坦然,他听见自己清哑的声音,“好。”
有蕴空在,越浮玉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眼底下的淡青色彻底消失时,已经是五日后。三月过半,亲蚕马上礼到了。
亲蚕礼是由皇后所主持,祭拜蚕神、鼓励农桑的仪式,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特别是这几年,大申风调雨顺,能工巧匠辈出,纺织业快速发展。听说南方已经开始涌现一批女子,依靠纺织谋生,自立门户。
“农桑是女子的一条出路,单凭这一点,你就该忍受斋戒。”
郑皇后毫不留情拎起女儿,把她推到屏风后,让她换一身素色衣服。
亲蚕礼的前两天,皇后和陪祀人员都要斋戒。越浮玉不想来,还没找到借口,郑皇后已经派人把她压进宫。
“您都这样说了,儿臣怎么可能拒绝!”
越浮玉嘟囔了句,懒洋洋拿起屏风上的衣服。解开衣带时,动作顿了顿,五指拂过屏风,细长指尖摩擦木头表面,沙沙响动。
“做什么呢?”郑皇后武艺高强,再小的声音也瞒不过她。
“没什么,”越浮玉轻笑了下,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我就是怕,这屏风后头,也长出个心思多的和尚。
……
换好衣服,两人前往坤宁宫佛堂。不少世家贵女、诰命夫人已经等在那里,看见皇后和公主,众人行礼。
皇后回礼的时候,越浮玉一眼看见人群后方的越惜虞——她那不争气的姐姐。
虽然怒其不争,但越惜虞仍然是她的亲人;是她学走路摔跤时,郑皇后哈哈大笑,父皇跟着一起笑,唯一磕磕绊绊跑过来扶她的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最好的姐姐。
出京半年,越浮玉虽然拜托郑皇后照顾对方,但真正看见姐姐,她才终于放心。越浮玉绕过众人,走到越惜虞眼前,狭长艳丽的眉尾高高扬起,少见的高兴,她握住对方的两只手,“姐……”
“嘶——”
手腕被握住时,越惜虞极小声地抽气,又飞快掩饰住。表情柔和,眉眼温婉,温温柔柔地笑,“浮玉瘦了。”
越浮玉笑容渐收。
她沉下眉,掀开对方素白广袖,动作很轻,却不容拒绝。越惜虞想挡,但根本来不及。
白色布料拉到手腕,一道长长的划痕漏出来,划痕很宽且不浅,像是瓷片割开的。且因为刚才的动作,边缘渗出一丝血迹。
越浮玉捏着姐姐的手腕,问都没问,许久后,忽然笑了,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她的笑容显出几分凛冽与寒凉。
她命白樱去请太医,才转头淡淡道,“姐姐穿白好看,不如多穿些时日。”
平时没人会穿白色,除非……奔丧。
浮玉竟是要杀人!越惜虞瞬间慌了,脸上瞬间泛起哀色,急急解释,“浮玉,不是你想的那样,相公只是喝多了,不小心划伤的,并非故意。”
“不小心?他那么不小心,怎么没划到自己呢?”越浮玉冷笑,“是不是本宫醉了,也能不小心砍下他一只手。”
越惜虞性子软,根本不知如何劝对方,只能期期艾艾解释,两人争吵的声音有些大,附近几位夫人望过来,眼中尽是了然。
几位夫人没看见手上的伤口,只听个大概,七言八语劝道,“若真是因为醉酒,也就算了,应酬不易,咱们女人多担待点。”
“等生下孩子就好了,男人就收心了。”
“咱们做正妻的,只要位置稳,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越惜虞个性温和,面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几位夫人的话,时不时点头,露出感激的笑。越浮玉被围在众人中间,只觉得……荒谬。
太荒谬了。
为什么女人要担待?谁说男人有孩子就会变好?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浮玉想反驳,却又觉得无力。
如果劝导有用,越惜虞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用无可奈何地跑去岭南。
她沉默退出逼仄的小圈子,不知何时,郑皇后走到她身后,正静静看着远处几人,显然听见刚才的对话。
越浮玉半低着头,明艳的双眸中暗火燎野,她冷声道,“如果我让父皇修改律法,保护天下女子呢?”
郑皇后转向女儿,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法是法,人是人。”
越浮玉攥紧五指,艳红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几道猩红痕迹。
越惜虞是公主,她若是报官,官府不可能不受理,是她自己不肯……
法是法,人是人。
人不变,法再变又如何。
隔了许久,越浮玉缓缓松开手,她抵在母亲肩头,目光时明时灭,仿佛燃到尽头的火把,马上熄灭。
广觉寺内,数位高僧坐在一起,研讨前几日西域僧人带来的经文。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众人推举的得道高僧,各个鹤发童颜、飘然出尘,悲悯宁慈,犹如神佛在世。
而一众胡子花白的僧人之中,年轻清俊的蕴空格外显眼,更别提,众人竟隐隐以他为首。
论经间隙,广觉寺方丈慧景问道,“蕴空,听说你城门跪香,所为何事?”
慧景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投落过来的目光平静又深邃,如有大智慧。
蕴空放下笔,举手行礼,声音淡淡,“修行。”
慧景转动手中佛珠,点点头,“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于泥犁之中修行,此法甚秒。”
“此言差矣,”对面的僧人忽道,“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即是修行,又怎可身处喧嚣之中。”
两人观点不同,很快辩论起来,愈来愈多的僧人加入,偌大佛堂之中,威严端肃的经声此起彼伏、不断不息。
许久后,慧景问向始终未发一言的年轻僧人,“蕴空,你是何想?”
众人讨论的内容很简单,可归结为一句话,僧人修行,是该入世,还是避世。
蕴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望向众人身后堆放的经文。广觉寺中每一本佛经他都读过,然而面对这个问题时,仍没有确切的答案。
蕴空垂眸,纤长的睫毛投落在脸上,留下明灭的暗影,他缓缓摇头,坦然道,“弟子不知。”
佛教五百年前传入中土,一直依靠言传口述。
佛经由天竺僧人传至西域僧人,西域僧人再传至中土僧人,几经辗转,好多已经模糊不清,难辨本意。
不只是“避世”“入世”的问题,许许多多类似的疑惑都没有答案。
——佛法不全,当如何修之?
这已经成为萦绕在所有中土僧人心中、最严肃最迫切的问题。
蕴空握着手中西域僧人传来的经文,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晚上,从广觉寺回来,蕴空照例去公主府东苑诵经。
东苑和往日不同,灯火通明,白樱焦急地在房门前来回走动,看见蕴空,急急问道,“大师,您看见公主了么?”
“未曾,可是有事?”
白樱好像找到主心骨,又好像急的不知所措,噼里啪啦讲述越浮玉一天的行程,连见到越惜虞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焦急道,“公主说要自己静静,能去哪呢?”
蕴空耐心听完,思索片刻后平静道,“贫僧也许知道。”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门前,蕴空走上台阶,果然看见越浮玉坐在城墙边缘,她靠着石狮子,头微偏,墨色长发柔软地贴在身后,目光遥望远方。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看见蕴空,她眼中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带着沉重的困顿,“大师,你说佛祖为何不渡女人呢?这天下为何不渡女人呢?”
“佛祖是何想法,贫僧亦不知晓,”蕴空捡起她掉落的斗篷,放在她身前,目光静静垂落,平淡超脱,又仿佛看透一切。
他温声道,“但依贫僧看来,您在这里,就是佛祖在渡天下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
——出自《佛说四十二章经》
亲蚕礼是由皇后所主持,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嫘祖、并采桑喂蚕,以鼓励国人勤于纺织的礼仪,和由皇帝所主持的先农礼相对。
——亲蚕礼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