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茅草房与这高门大院极不相配,像是一座精美的屏风绣了上好的刺绣却用普通的纱线在上面署了个极为难看的名。
门是不同的木板拼凑而成,随着风起,响起“吱呀”的刺耳声。
“爸爸。”小女孩儿把怀里的破布一扔,上前去茅草铺成的床边照顾正几欲咳血的男人。
“晴晴,咳咳咳,怎么带人回来了?”男人青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酡红,身体干瘦,一个成年男人看着却不如一个女人有力气。
“是这个姐姐买了咱家的东西,她还想买之前妈妈磨咖啡的东西。”晴晴拍拍父亲的背,从一个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水送到男人嘴边。
男人喝了两口冷水,咳了半晌的嗓子得以短暂的清凉。
“谢谢,谢谢您。”男人向苏半夏道谢。
苏半夏打量着屋里,没有意见像样的家具,这低矮的屋子用断壁颓垣来形容也不为过。
“晴晴,你爸爸是肺病,要喝热水的。”苏半夏提醒道。
晴晴眼泪汪汪,“我、我知道,可是我们没有炭火。”
男人艰难坐起,“见笑了,家里,实在是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您。”
晴晴把屋里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棉袄垫在父亲身后,又把一个木箱子推到苏半夏身前,“姐姐,你坐吧。”
又把身上的钱和票递给父亲,“这是刚才姐姐买我们东西给的钱。”
男人一看女儿手心的钱和票,轻叹一声,“值不了这么多钱的。”
苏半夏轻笑,“值的,以前这些钱可买不来这些好东西。”
男人没有说话的意思,眼睛一闭,“去给客人拿吧。”
晴晴拉着苏半夏的手,“姐姐跟我来。”
两人穿过了几处游廊,到了一座小院儿,院子看上去有时候没人住了,积雪无人扫,窗破无人修。
晴晴趴到院中的井边,抓起绳子往上拽,动作麻利得很,虽然看上去个子矮矮的,但力气很大。
麻绳粗硬,又有积雪在上,但晴晴兴奋得满脸通红,三两下便拽上来一个木桶。
桶中放着两个被防水布蒙的严严实实的包裹。盛紫晴打开后,一个手摇的研磨机,一套英式咖啡具。
“姐姐,这个你要吗?”盛紫晴满脸都写着“你要吧”。
这套咖啡杯,苏半夏见过,很贵。
英式田园风,上好的白瓷,苏半夏曾经去市场上问过一嘴,价格贵的骇人。
“晴晴,你知不知道这个很贵?”
晴晴笑眯眯道:“我知道。”
“这套咖啡具,建国前买都需要上千块钱你知道吗?我买不起。”苏半夏不想做这种让别人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事。
晴晴思考了一会,“可是我们家以前有很多比这个还贵,贵很多的东西都被人抢走了,他们一分钱都没给。”
她环视了一下这座院子,“还有我家的房子,他们也来砸了,也没有给钱。我房间里的大钟表他们拿不走给烧了,也没有给钱。”
苏半夏不知怎么说,她直面这段历史,是无数人的血泪,而此时留着血泪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带我去看看你爸爸吧。”
回到那座低矮的小茅屋,男人没有换任何一个动作,苏晨抱着膝盖坐在小箱子上。
“这位先生,我略懂医术,给你探探脉吧。”
男人眼睛没睁开,“我不信中医。”
看来还是留洋回来的,脾气这么冲,也难怪现在是这么个待遇。
“爸爸……”晴晴带着哭腔喊道,“你让姐姐看看吧,西医我们看不起,他们也不给我们看,你要是……要是……我怎么办呀……”
小姑娘哭得可怜,任谁听都要软了心肠。
男人睁开双眼,眼眶通红,“以前不是没有看过,不都是骗了咱们家的东西走吗?你还要相信这些人吗?”
“这个姐姐不一样,她没有骗我们的东西,她还说妈妈的咖啡具很贵,她买不起。而且姐姐给你看病不要钱的,你让她看看吧!”
“不要钱所以要用我们家的东西去抵是吗?你听谁说我家有古董的?没了!都被你们抢走了还要怎么样,我们也不在自己家的屋子里住了,还不够吗?”男人怒吼着,胸腔发出的轰鸣音表示着他病情的沉疴。
他看起来很疯狂,抓着自己的闺女护在身后,瞪视着苏半夏。
苏半夏叹了口气,“小姑娘,你表达很有问题啊,我什么时候说拿你们家的咖啡具抵诊金了?”
“没有没有,姐姐没说过。”晴晴拽着父亲的胳膊说道。
苏晨“哼”了一声,“我姐姐才不要你们的东西呢!”
“我不要钱,给你写了药方就走,治不治随你。”苏半夏淡淡道。
男人如同一辆废掉的发动机般粗喘着,他怀疑地看着苏半夏,希望能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企图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淡然,连气愤都没有。
他便不吭声了,他见惯了恶意,自从回了国他的人生就陷入了淤泥里,不敢再相信任何一点善意。
“姐姐,你来。”晴晴掀起父亲的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腕。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苏半夏要他睁眼张嘴这些要求也在晴晴的帮助之下完成了。
号了许久的脉之后,苏半夏问道:“有纸笔吗?”
晴晴又怕跑出去,跟刚才取研磨机一般拿来了裹在防水布下的钢笔。
“没有纸,笔也没有墨水了。”盛紫晴撇着嘴,手里的钢笔也不知道要不要给苏半夏。
“晨晨,你书包里有作业本吗?”
苏晨听音拿出了单肩书包里的数学作业本,看见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晴晴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看在盛鹏飞的眼里,更是心痛,搁在以前女儿何用因为上学而羡慕人家,家里甚至可以给她请最好的老师。..
苏半夏开始还担心盛鹏飞是肺结核,但检查下来好在不是,只是简单的结节。因为没有得到医治,一个小小的结节越长越大,兴许将来发展成肿瘤也未可知。
苏半夏身上没有带针,没办法做更深层次的实验,只能以最基础也最便宜的方法去治。
“晴晴,这个药方如果你爸爸喝了半个月有效的话,就继续换姐姐写的第二张药方。因为姐姐不能经常来这儿,所以你们尽量还是找大夫根据病灶开新方子。但要是实在找不到大夫,这个药方也是有作用的,只是没那么快知道吗?”苏半夏把药方折叠好塞进盛紫晴手里。
盛紫晴眼里又是一包泪水,“嗯,我知道。”
“要是家里有些什么东西,能换钱就赶紧换了吧,拿命留钱不值当的。市里医院应该有外国进口的设备,去拍个光片。”苏半夏站起身对床上仍旧愤慨的盛鹏飞说,“你还有女儿呢。”
盛鹏飞沧桑的脸上划过一行泪。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这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走了反倒不拖累晴晴。”
“爸爸……你这么说我害怕……”盛紫晴在没有记忆的时候也许过过好日子,但在她有限的记忆里,一直是苦的。
“今天是晴晴十岁的生日,我多想给她买个蛋糕啊……我的晴晴……”
盛鹏飞在屋里待了太久,也病了太久,眼睛浑浊又老迈。他睁眼看着破顶棚,好像能穿过屋顶看见天空,看见风华正茂满怀志向的自己。
苏半夏看了一下苏晨抱着的研磨机,她从手里的打包袋里拿出了那个她挖了一勺的提拉米苏。
“这个……不嫌弃的话,就当做晴晴的生日蛋糕吧,我只用勺子动了一下,之后没再碰。”苏半夏把包装盒里纸盒装着的小蛋糕拿出来小心放在屋子里唯一一张可以算作桌子的树墩上。
“这十块钱是我买研磨机的钱,咖啡具我就不要了,买不起。”
“生日快乐,晴晴。”
浅褐色的方形蛋糕散发着诱人的气味,巧克力粉均匀洒在上面,看上去精致的不像话,侧面有一个不明显的小口儿,露出里面的焦糖。
苏半夏牵着苏晨离开这个不似人间的地方,没多久里面传出一声痛哭。
之悲,之怨,缠绕于人的神经,撕扯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