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从未如此轻盈过,宁邃的身体同碎裂的光团一样,在渐渐消散。
他抬起手,摊开掌心,手中是一把散开的红珠。
手掌一翻,一十二颗红珠洒落,每一颗珠子上都横亘着狰狞的裂痕。
红珠触地,幻境的地面荡开一层层金色波纹,十二道阵符缓缓自空中浮出。
复杂的金纹在震颤,金光忽强忽弱,闪烁不定。
玄应抹去眼泪,一次次试着凝聚元气,试着召回玄清剑,却一次次失败。下唇被咬出了血,他望着天空中忽明忽暗的“太阳”,徒然地伸出手。
指尖挡住一点儿边缘的银光,手指隔着空气,仿佛在触摸“太阳”。
半空中一道金色阵符突然碎裂,金纹的裂缝中冒出白光,生出一个缥缈的幻影——
银发银眸,眉目似带冰霜,同他的剑灵一般模样。
玄应陡然睁大眼睛,下意识靠近那身影。
银发银眸的剑灵垂目看他,像是天祖传说中的谪仙,眼尾微垂,眼底是无限悲悯。剑灵的声音好似来自天外,她说:“玄应,你要救天下众生。”
“好,好,”玄应撕扯着沙哑的喉咙回应,不住点头,“我会的,我会的阿清,只要你回来,回来好吗?”
又一道金色阵符开裂,又生出银发银眸的缥缈幻影。这一次,他的剑灵脸上带着不耐,没好气地指着他说:“你是不傻?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儿,救个毛的众生。人各有命,哪里轮得到你救?”
金纹再次碎裂,银发银眸的幻影泫然欲泣,向他张开手,哭着说:“好疼啊,好疼啊阿朝……我好难受,你怎么不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抱一下阿清就不疼了……阿朝……阿朝……”
十二道金色阵符一道道碎裂,天空中的“太阳”越缩越小,越来越黯淡。金色纹路的裂隙每出现一道,便从中生出一个剑灵的幻影。
她的神魂同碎裂的红珠子一般,被搅乱揉碎,碎成了一十二道。
十二道身影神态各异,语调各异,可每一个都是生动的阿清的模样。
她们都在玄应的耳边说话,可又都浮在半空,半透明的,飘得高高的,仍他怎样踮起脚举起手也够不到。
他想要归拢剑灵的神魂,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想要玄清剑回到手中。
可是他除了仰头望着那幻影,他什么也做不到。
什么天玄,什么心一,什么众生、什么疫病,此刻都不过是狗屁。
他后悔了。
哪怕这里全都是虚幻,可只要她是真实的,困在此处永生永世又怎样?
不,不,他闭上眼睛,所有幻影消失在眼前,眼泪划过侧脸,脑海中浮现出剑灵的笑颜。
“既然剑灵的气息在我近处,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你的剑灵?”
剑灵肌肤胜雪,嫁衣似火,曾笑着对他说。
我不是没推测过,但我不敢想,我怕冲撞了天上的谪仙。
剑灵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并肩站在夜色下,在一丛热烈的篝火前,在缓缓流动的旋律中。
在他们悲伤的歌声里……我原本感到庆幸。庆幸我有幸遇见了阿清,庆幸我牵挂的人就在身边。
剑灵在他的怀抱里哭泣,肩膀颤抖着,看起来无比伤心……
玄应猛然睁开眼。
他早该意识到剑灵反常的情绪。
早该意识到的……
他的剑灵一直在守着他、护着他,一直在帮他。
剑灵为他找到了解除心一阵的方法,他决定去毁掉钥匙,然后她哭了。
他的剑灵隐瞒了什么,心一阵法如此强大,用神魂去撞毁,会付出什么代价?
神魂随着“钥匙”和阵法一起碎裂。
她早知道的,所以她哭了,不是因为她对亡魂或者宁邃心软,而是她已经打算好要为自己承担这代价。
在雪地里那一晚,也是剑灵为他做的吧?
他分明已经感觉到死亡将至,第二天醒过来,却只是手脚酸软。
因为这些,剑灵才常常陷入沉睡吗?
玄应抬手按上心口,在那里,剑主与剑灵的感应越来越淡,像是被割断的麻绳,一股一股断开,直至最后一缕牵连……
也消失了。
幻境归于黑暗,碎裂的金色阵法和十二道幻影梦一般消散。
心空了一块,那里曾经被热烈、饱胀的情感填满。
可是骤然失去的感觉好难受,空空如也,好像网眼破开的筛子,无论什么穿过都会漏空。
阿清……
总是觉得你心软,可是对阿朝……为什么这么狠呐?
是因为阿朝的力量太单薄,办法保护你吗?
所以一声不吭,弃阿朝而去?
阿清,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从今往后,就换阿朝来保护你。
……
日头如火,烈日挂在天上,面庞有阳光的灼热感。
玄应虚虚睁开眼睛,好像从又深又暗的冰冷海域中浮起,头晕目眩。
他忙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在被烈日烤得臭烘烘的尸堆中摸索。
指尖触碰到锋利坚硬的物体,他掀开一具腐烂流脓的死尸,找到了……
玄清剑的碎片。
一柄光华流转的雪色长剑,而今沾满脓血,碎成一十二片。
他私下一片没沾血的衣摆,把碎片收拢到一起,数了又数,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也许是因为阵法破裂,“无人之地”的雾障散尽。
他在四周找了找,找到了陈阿多的尸体。
已经长出尸斑,勉强能认出面目。他还是将手指凑到陈阿多鼻下探了探气息。
没意义的,他不是不知道。
身体虚软,他的面色比死人还苍白。
可是他带着他的玄清剑,半拖着陈阿多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了“无人之地”。
他只知道他不能倒下,他要去做他答应过剑灵的许多事……
玄应拖着尸体,脚步蹒跚地来到鹿苏。
一路上行人都避开他走,走开两步,又回头对着他和他拖着的尸体指指点点。
只有村口的一个乞丐肯给他指路。
乞丐衣衫褴褛,和玄应一样看不出面上颜色,他张开的嘴巴里只剩半颗门牙,脊背佝偻得快要埋进土里去。
他撩开尸体面门的乱发端详,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尸体的脸,苍老的手颤抖起来,“这是……陈阿多啊……”
“当初捡到他的时候那么小,还是我把他抱给村里的寡妇陈大娘的……他怎么,比我这老不死的去得还早……”老乞丐的眼里浮动着泪花。
“陈大娘在哪?”
“陈大娘啊,”老乞丐叹息一声,“一个多月前就病死了,养子不在跟前,孤家寡人的,半夜里死了,隔壁那书生第二天早上给她送饭时才发现。”
“……葬在何处?”
“孤坟一冢,葬在后山呢。”
“劳烦您指路……我想将他安葬在陈大娘墓旁。”
“也好啊……跟我来吧,老头子脚程慢,年轻人可别嫌弃。”
老乞丐把为自己准备的竹篾给了玄应,玄应把陈阿多的尸体裹上,半抱着跟在老乞丐身后。
慢吞吞爬到后山,太阳西沉,一座座隆起的土包隐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
陈大娘的墓小小一个,墓前立着一块刻了字的木板。穷苦人家的丧葬,简单到空荡。
木板上刻着陈大娘的名字。
“……陈念初,”玄应缓缓抚过刻痕,低声喃喃,“母亲……阿朝带着陈阿多回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