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邃上下打量阮清，“我还从来不知道，剑灵竟可以化作人形。”说罢他兀自摇摇头，“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你们天玄，竟已如此厉害，看来心一门之亡，也不是没有道理。”
玄应闻言一顿，观察着宁邃神色，斟酌道：“我以为……前辈对天玄恨之入骨。”
“恨之入骨……”宁邃把这几个字在心头滚过一遭，垂眸捻了捻指尖上黏腻的血，“恨么，自然是恨的。可惜恨又有什么用处？守着这座幻境过上几百年，天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前辈可知离开此处的法子？”玄应上前一步，诚恳地抱拳行礼。
宁邃拍拍手从尸堆里站起来，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他一眼，没答话。
玄应见他冷淡模样，心中一紧，“我们在幻境之外还有许多要紧之事，还望前辈……”
“我知道你是误入此处的生魂，并非亡魂，”他轻轻抬手一挥，血腥战场顷刻间化为乌有，“可就凭你们俩，是走不出这里的。”
转眼又回到栖尘山口，桃花还立在原处，花开得妖冶，蓬松饱满的花簇粉云一般堆满了满树。
宁邃身上沾满血污的战甲已然消失，此时一身软薄的青袍，行走间衣摆拂动，轻飘飘带起两瓣地上的落花。
他不急不缓行至桃花树下，挨着矮石碑盘腿而坐，好整以暇地望向两人。
“前辈此话怎讲？”阮清与玄应对视一眼，蹙眉发问。
“你们若是愿意留在这里，我便再捏一个幻境给你们。方才你们应当看见了，在自己的幻境中，境主便是主宰，翻手云覆手雨，想要什么都来得轻易。”宁邃淡淡道。
“若是不愿呢？”玄应语气微冷。
“不愿？”宁邃似乎觉得颇为有趣，“不愿便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阮清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放软语气道：“正是我们找不着出路，在幻境里没头苍蝇似地打转，终于碰上前辈，才希望求得前辈相助。”
“我可帮不了你们。”宁邃语气轻慢。
阮清咬咬牙，“那前辈可知道此处为何会生成幻境？前辈方才又说要‘捏一个幻境’给我们……不知前辈与这幻境又有何种关联？”
宁邃被小姑娘的发问逗笑了，他随手拂去衣摆上的落花，“告诉你们也无妨。”
“方才栖尘山下的战场你们也见过了，这一座幻境便建在那废墟之上，收留的全是死在那里的亡魂。至于我，便是建造这座幻境的人。”
“为了能将幻境长久维持下去，保住被源源不断投入幻境之中的怨魂，我只好不断增补改造阵法。心一阵法层层交叠，小境一个托着一个……我初建时也没想到，它会生成这样庞大的幻境群。”
随着宁邃娓娓道来，他的身边忽而浮起千百团光球，亲昵地朝他涌去，围绕着他形成一条光带，上下波动着缓缓旋转。
他摊开掌心，一团淡红色的光芒柔柔地飘入掌中，他看着手里的光团，目光柔和，“这些便是他们的小境。我建此幻境，最初是为一缕执念，想要留住他们，希望他们都能在此境中得偿所愿……”
“……前辈觉得，幻境也算得偿所愿么？”阮清轻声问。
宁邃弯了弯唇角，掌心向上托着，将那团淡红色的光团送入光带中，“他们……都已是亡魂了。你还想要求亡魂做什么呢？人生在世已经受了万般苦难，死后连做一场温暖的梦也不许么？”
阮清哑然。
“这座幻境虽庞大，却也没有惊扰过凡尘。万千亡魂沉湎于幻梦，虽然眷恋不舍，不肯离开人间，却也没有化作怨鬼伤过外人。至于你们被拖进来……也许是它受到亡魂的念力，已能运转自如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虽然现下还是生魂，在幻境中行动不比亡魂自如，”他轻轻勾起嘴角，“但只要魂魄离体，要不了多久，待躯体衰亡，你们便也会化作一缕亡魂了。”
宁邃见两个年轻人静默不语，面色难看，安慰道：“我与这座幻境已然融为一体了，你们若是实在想出去，不妨试试杀了我……说不定，这幻境就破了。”
“不过你们可别误会了，”他说着，捻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轻轻吹口气，指尖金光一闪，一柄雪亮的长剑便出现在手中，“帮忙我是帮不了的。你们若是执意要走，那便只能做敌人。我既已护了这千万亡魂上百年，往后便还会护他们千年、万年，只要我还有一分力气，你们便走不出这幻境。若是你们想要强行破坏幻境，那便先灭了我的神魂。”
“待我灰飞烟灭，”他提剑站起来，翩翩立在落花雨中，“……你们便自由了。”
“若是幻境破碎，这些亡魂……”
“小姑娘，”宁邃看向阮清，“若是真想走，不如先想想怎么灭了我的神魂。这里的亡魂与你无亲无故，哪怕他们同幻境一起消亡了，又于你有何挂碍？若是真这般心软，倒不如留下来陪着他们。”
宁邃话音刚落，玄应迎上前，“前辈，那便请赐教了。”
“好，”宁邃笑应，“不过，我可不和空手的人打架。”
阮清在幻境中只无法恢复成玄清剑的形态，玄应原本打算空手相搏。倒也不是上赶着送死，玄应并不打算以命相搏，只是想试探宁邃的实力。
“她不是你的剑灵么，”宁邃挥手一召，一片粉白桃花没入阮清眉心，“你们便一起上吧。”
阮清感到眉心一凉，接着，一股熟悉的纯粹力量涌入身体，她循着力量的牵引游走，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化为长剑。
玄清剑浮在半空，剑鞘的暗纹上流转着细细碎光。
宁邃笑叹：“好剑！”
话音未落，旋即提剑欺身体而上，剑尖裹着肃杀之气，直直刺向玄应脖颈。
只听“叮”地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玄应心念头流转，召来玄清剑反手一挡，勉力格开这杀气冲天的一击。
剑气相触，威力非同寻常，玄应不由后退半步。
宁邃毫不犹豫，逮住这点空隙再次出剑，剑尖斜掠，攻向玄应下盘。他的攻势虽威猛却也直白，玄应早有所料，擦身跃向一旁，足尖刚一点地，趁着宁邃攻势未收，旋身回刺。
宁邃在战场上磨磋多年，对危险有着惊人的直觉。耳后风声一响，他立即挥剑回挡。玄应这一刺用了全力，宁邃以刃相迎，双刃相击，顿时擦出一道刺眼火花。
一击不成，玄应当即后撤一步。宁邃却动作不停，剑尖追着玄清剑递上去，擦过剑身劈向玄应手臂。
玄应侧身回避，那剑气杀意强劲，还是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血线。他又矮身攻宁邃胁下，宁邃不躲不闪，手腕一转，剑尖顶向他眉心。
有来有往，攻守之势瞬息万变，片刻之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宁邃攻势凶猛，招招都是生死相搏，直冲收割人命去的，毫不掩饰。他在心一门原是修的阵法，于剑一道本并不精深。后来被发配充军，在血淋淋的战场上走过一遭，真正明白什么叫刀剑无眼，此后无论什么什么武器，在他手上都是用来取人性命的，并无差别。他的剑招直接利落，唯争个你死我活，多攻而寡守。
玄应则不然，天玄剑法讲求形意优美，剑意为求道而不为杀人，在宁邃如此凶险的压制下，柔韧轻盈的打法不免略落下风。好在他并不拘泥于剑法套路，一招一式拆分联合运用自如，除了被剑气擦伤，竟也不见败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