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守护(34)白头到老

托着阮清膝弯的手很稳,少年的背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单薄。虽然已经习惯了身上那种麻木而疲惫的感觉,但肢体的沉重感仍旧令阮清感到不适,于是她不再推拒,继续趴在少年背上。

感觉到剑灵的身体放松下来,下巴轻轻搭上自己的肩膀,玄应的嘴角勾起一点儿笑,“之前说好了要等我,怎么自己睡着了?”

“嗯……”阮清用下巴讨好地蹭了蹭少年的肩胛,临时编了个借口,“还不是因为强行去心一阵法中见你,耗费了太多元气。”

阮清说完,没有得到即刻回应。

趴在玄应的肩上,看不见他的表情。

阮清攀住他的肩,想偏头凑近去看他的脸色,却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

她若有所觉地朝着那个方向回望,只见宁邃的伤口已包扎得差不多,他此时正垂眸用牙齿扯断多余的布条。

也许是错觉,阮清心想。

“……谢谢你,阿清。”片刻,玄应回应道。

天边残阳如血,营帐外炊烟袅袅升起。

躺了一地的下等兵们开始爬起来往外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人群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偶尔又穿插着一两声听不清的高喝。

身体无恙的掀开帷幕利索地走了,后面跟着慢吞吞的一群。伤了胳膊的搀着伤了腿的,实在爬不起来的,便只好躺在草席上等着战友带回吃食,至于昏迷不醒的,也就谈不上什么饿不饿肚子了。

玄应背着剑灵,跟在宁邃后头出了营帐。

抬手掀起营帐的帷幕,周遭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

营帐外弥散着难言的空寂。

天上灰云快要压到树梢,最后一尾霞光凝成暗紫色,远远悬在天际。地上覆着薄膜样的一层白霜,黧黑土块里埋着半截枯黄野草。

出来透气的将士们三三两两散在远处,帐前一丛篝火烧得半蔫。没干透的木头被火舌嚼碎了,发出惨痛的噼啪声。火星溅开,搭着矮矮从地面划过的秋风,草木味儿混着呛人的烟熏味儿裹上来,冲淡了笼罩在鼻尖的腥臭气息。

意识到幻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阮清拍拍少年的肩膀从他的背上下来,抬手揉了揉鼻子。

两人相携着往前走了两步,阮清看了宁邃。

他独自一人靠在一颗老树下,抬首望着天空。

走得近了,玄应才发现他在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拨着一串红色串珠,脸上神情淡漠,那双细长微挑的眼里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没有。

两人并肩在老树边站了一会儿。

灰云的颜色越来越重,几颗星子从云层里钻出来,亮得惊人,比出鞘的利刃还更耀眼。

三三两两的兵士们渐渐向营帐聚拢,停在将熄的篝火前。不知道是谁忽然提了一句“中秋”,月亮就招摇地撞开云层爬上来。洁白的,无瑕的,斗大一个玉盘挂在天中,漫天星子都失了光泽。

所有人都抬头看月亮,唯有宁邃直起身体离开树干,低头看手腕上暗红的珠串。指尖挨个摸过,一颗,两颗,三颗……拢共一十二颗红珠子,他已不知数过多少遍。

“最开始是一二年,而后是四五年……哪算得如今,离家已十五载。”人群中忽有人开口,瞧着鬓发花白,沧桑满面。

他身旁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跟着流下两行泪,“十七那年离家时,商队里的人都笑我口音重,我那时胆子大,明面上装作不怕羞,每次别人一说,我就笑嘻嘻打断。其实背地里觉得特没面子,这口音就像标记,不断告诉别人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

高壮的汉子抬手拿袖子抹一把泪,“可现在,别人再不会说我讲话有口音……我一句乡音也讲不出了。”

“我是打南边来的,我们那儿有一条河,河面宽敞,水又清澈。有位官老爷来筑了堤岸,两边栽种高高的柳树,春天的时候风一吹,柳枝就柔柔地招展。我应征打仗那一年,我相好就是在河边送我的。当年时兴箫乐,一入夜河里飘着花船,岸上的客人点曲儿,船里的姑娘就悠悠吹起萧来。那一晚夜色我永远忘不了呐,我相好是个平时动不动就掐我耳朵的泼辣性子,可船里的姑娘刚吹起《别君》,她就扑到我怀里哭成个泪人儿……她说,她为人浆洗衣物,以后便日日在河边浣纱,我若是回去,先打那儿经过,一定能看见她在那儿等我……”又一人低低开口,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这些话时却满怀眷恋,眼中流露出柔软的温情。

“都有相好了,怎么还舍得走哇?”

那汉子摇摇头,“我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眼睛半瞎不瞎的。我家兄弟姊妹原本不少的,可了我,家里平时干活的就还剩幺弟幺妹。碰上征兵,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唉,原本都说好了年后就娶她,哪成想如今还没回去,我还是负了她。只盼她早早嫁了好人家罢……”

阮清立在一边听着,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她扭头去看宁邃,见他还是垂着眼,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淡漠,或者说麻木。

肩头忽然被碰了碰,一只手揽上阮清的肩,她抬头,对上少年清亮的眼。

重新烧旺的篝火闪烁着暖黄色的光,映在少年如玉的侧脸。少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她也静默着,抬手反握住肩头那只手。

掌心贴着掌心,她与玄应十指相扣。

围着篝火的将士们絮絮倾诉着思念和哀伤,声音渐渐低下去,另一种悲壮的旋律涌上来。似乎是在唱歌,音调奇异而低沉,揉进了秋风的凄凉。

这一刻阮清觉得像在做梦,梦里有黄沙漫天,雪落荒原,还有那春末的一株烟柳,马背上一叠家书。

梦的雾气之下,手中的触感却真实得惊人。每一分温度,每一寸力度,从她的指尖、皮肤和掌心传来,与她眼中所见的一切编织成一张网。那张网等在不远处,等着她自己钻进去。

她有些明白玄应为什么会在心一阵法中停留那么久了。只要你愿意糊涂一点,脚尖试探着稍微跨过那条真实与虚无的界限,那张网就会落下来将你裹紧,界限会模糊并最终消融,你躺在网里,就像奔跑在风里。

它好像不停地在她耳边说:投入它的怀抱吧。

忘却你难堪的现实,忘却你心头的伤悲,忘却冗长又不值一提的过去,跳进来和我一起在风里奔跑吧,朝着你所爱之人,朝着你心之所向。

我们会有数不尽的白天与黑夜,来得及改写所有遗憾,来得及慢慢相爱,来得及看遍世间繁华。

阮清在恍惚间睁眼,有一人朝她伸手。

“来吧,孩子,来吧……”

宁邃向她展开掌心,温柔地等待她的回答。

“你爱他对吗?孩子,你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我……可以吗?”

“当然,孩子,他也爱你,相爱的两个人,一定会白头到老。”

真的吗……相爱的两个人,一定会白头到老?

她想要永远陪在少年身边,就这样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白头到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说:不,不会的,他是玄应,他不是……

他不是……不是……

“小清!!!刚才系统检测到玩家精神状态异常,你快醒醒!这里是幻境啊小清!”

幻境?

对啊,幻境。

他是玄应……他是玩家的“攻略对象”,他是游戏世界中的一个角色,而不是——

不是像自己一样的“人”。

这整个游戏世界,对于自己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心一阵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