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大团小团的光晕朦胧,好一会儿,那炫目的光晕凝成实物,白蒙蒙的,轻轻荡出一点儿弧度。
似乎是……床幔?
少年茫然地打量着四周,动了动手脚,想要坐起,却手脚发软,没能爬起来。
嘴里弥散着苦味儿,周身一片酸麻,像是抽空了力气,只余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这就醒了?”
一人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床边。
来人约莫三十来岁,眉目俊朗,高大结实。一身布衣短褐,样式有些奇异,与少年在瑞城里见到的不大相同。
男人扶着少年坐起来,又递过一个粗陶碗。少年伸手勉强端住了,往碗里一看,红褐泛着焦黄,不知是什么熬成的液体,热气滚滚,冒着浓郁苦味儿。
“这是驱寒回暖的汤药,刚带你回来时已经给你灌下过一碗了。”男人看他犹豫,爽朗一笑,向他解释道。
少年并未多问,闭着眼睛一口灌下,缓了缓,末了,把碗还给男人,“不知……大哥可曾看到我的剑?”
男人往床尾一指,“那个吧?看着是把好剑。”
见玄清剑立在床尾,完好无损,玄应点点头,“多谢大哥搭救。”
男人笑道:“我叫高明,小兄弟怎么称呼?”
“……朝玄应。”
“朝小弟倒是个性情中人,醒来什么都不过问,倒是先急着自己的剑。”高明笑开了怀。不仅如此,竟然眉头不皱一下,一口闷了若英熬的汤药,就连扶光那小子也不敢。
“高大哥见笑,我……一无所有,只有一把剑。”
高明闻言,收起笑容,正想说什么,门口忽地传来一句温声低询——
“高明,可是平明时候救回来的那位小兄弟醒了?”
木门吱呀一声,一个比高明年轻些的男子缓缓步入室内,眉目端秀清雅,声若涧水击石。
玄应看清来人,有片刻恍然。
倘若玄尘师兄平平顺顺活下去,至而立之年,应是如此形貌。
高明见了来人,露出笑容,“我来送若英熬的药,刚好碰见他醒了。”
二人互通了姓名。那与玄尘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名叫沉潜。
“当时我与若英看过你的伤势,冰寒已深入心肺,寻常人怕是早已没救了,不知怎的,你却还吊着一口气,”沉潜在高明身旁坐下,“未曾想醒来也这样快。”
玄应不确定道,“我自小在天玄教修道,也许体魄比寻常人强些。”
“天玄教?”二人疑惑道,“我等避世长久,未曾听闻。”
“……乃当今国教。”
高明与沉潜对视一眼,沉吟片刻,“我与沉潜因不忍见死不救,所以才将你带回来。只是……我等携亲友于山中避世已历数代,稀见外人;谨遵祖辈教诲,不与外世相交。朝小弟尽可在此安心修养,但养好身体后,也须尽快离开。并且,在此期间……”
玄应有些明白了,“得二位搭救,我已感激不尽。高大哥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还望朝小弟在此修养期间,除了我二人,莫要再同其他人交谈。”
原是要自己装聋作哑的意思。玄应点头应下。
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木屋,玄应整日除了在榻上运功,便无事可做。
从醒来开始,每日早、午、晚间,他都试着呼唤玄清。不知是不是元气消耗太过,剑灵一次未曾回应。
他虽能感应到剑灵还在,却心下担忧,屡次灌注元气催动玄清剑,皆无果。他除了耐心等待,别无他法。
也许是得益于剑修的体质,不过三日,他已能下地行走自如。
是日,他与沉潜在屋中交谈,欲表明辞别之意,还未开口,一对少男少女忽而从门口探出头来。
那少年看着与玄应差不多大,眉目含笑;少女瞧着比少年长个一两岁,有木兰之姿。
“你们俩跑来作甚?”沉潜似是责问,面上却无半分怒容。
“我和若英想来请小哥明日同众人一起郊游,”那少年笑眯眯牵住沉潜衣袖,眨巴着眼睛望着他,“若英说小哥应当已大好了,让他随我们一同去吧。”
被叫做若英的少女在一旁点点头。
沉潜似是无奈地笑了下,眉目温柔,望向少女,“扶光出的主意?”
若英笑而不答。
“此事还须与高明商议。”沉潜并未逼问,似是认真思索起来。
少年抱住沉潜手臂,轻轻摇晃几下,娇嗔道:“你同他说,他定会同意的。”
“你怎地不亲自问他?”沉潜并未抽回手,含笑反问。
“谁教他只听你的,好不好嘛?”
“……我会同他说的。在此之前,不若先问问你们小哥愿不愿意一起去?”沉潜征询地看向玄应。
那少年眼眸晶亮,跟着望向玄应。
若英并未说话,却也望着他。
玄应顶着三人的目光,有些走神。不过平日送饭送药时曾与这对少男少女打过照面,话不曾说过一句,是怎么成了“你们小哥”?
待回过神来,已不知不觉点了头。
“那扶光明日来接你!”少年冲玄应眨眨眼,拉住少女的手腕,满心欢喜地走了。
第二日,扶光果然拉着若英来接人。
正走着,扶光忽而猫着腰往他身后一探,玄应瞬间回身捉住他的手腕。扶光吃惊地望着他,挣了挣手腕,继而笑赞:“小哥好身手!”
玄应松开对扶光的钳制,发现他不过勾落了自己束发的布条。
待与众人相汇,玄应才明白扶光的意思。
男女老少齐聚溪濑,约莫一二十人,皆披发赤足,或坐或立,或敞怀谈笑,或絮絮低语,神色松弛,怡然自得。
沉潜亦在其间。错开半步,有一个高大男人背对玄应站在他面前。那人抬手从树上折了一枝粉白的花儿,低头别在沉潜耳边。
沉潜抬首粲然一笑,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似是发现了不远处的玄应,沉潜冲他点头示意。
站在沉潜身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却是高明,耳边戴着一簇玉红花朵,看见玄应,笑着向他打招呼。
玄应学着他们的模样,回以笑容。
一旁的扶光见了,转而扑进花丛,左右挑挑拣拣,捧着一枝丁香色花朵钻出来,猫儿似的圆眼滴溜溜望住若英。
若英走到他面前,略略低头。扶光便笑起来,踮着脚尖将花枝别到若英鬓边。末了,又伏到少女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转头离开时,面上浮起一丝赫然。
玄应已矮身褪下鞋袜,见众人纷纷戴花,有些犹豫。
他下意识望向沉潜。沉潜席地而坐,指间一旋一绕,一个花环便初具雏形。两个孩童并排端坐在他身旁,目不转睛盯着他手中花环。又一个小孩儿从花丛中跳出来,怀中姹紫嫣红抱了一堆,欢腾地朝沉潜跑去。
且不说垂髫小儿,连坐在沉潜身旁那位须发皆白的老翁,耳边也别着一朵明艳红花。
天玄山上从没有人戴花。在瑞城,街上偶有青年女子戴绢花。但既是在这山间……不若也入乡随俗罢?
一只缀满冰蓝色小花儿的花环忽地递到玄应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顺着挂住花环的手往上一看,少女嘴角微翘,正望着他。
若英见他没有立即接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将花环又往他手边送近些。
扶光抱着一堆玉色花枝站在若英身边,眼馋地瞟了一眼少女手中那只漂亮的冰蓝色花环。
玄应不由一笑,向若英摇摇头,指了指扶光,又伸手从扶光怀中取了一枝花,别在自己耳边。
扶光冲玄应感激地一笑,腾出手用食指勾上若英的小拇指,简直比猫仔儿还会撒娇,“若英帮我把这些花儿也编上去,好不好?”
若英只好点头。
得了应允,扶光便赶紧寻了处树荫,拉上若英和玄应,一同席地而坐。一边给若英递花,一边勾着嘴角,盯着少女为他编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