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守护(10)轰然倒塌

玄应是被冻醒的。

探出货箱一看,天色将明未明,林间杳霭流玉,恍然还身在天玄。

货箱里陈阿多蜷在角落里睡着,面色发青,唇色发白,似是进气多、出气少。玄应立即推醒他,见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捏了个御火诀,拖来昨夜剩下的最后一箱书点燃。

天玄教下三位掌教,分别教管着最为兴盛的剑道、阵法、丹药三门术法。其中,又以剑道为首。玄应哪里能想到,修了这么些年剑道,而今最有用的,竟是弟子入门修的御火诀。

陈阿多挪到火堆近处,呆望着火光,烤了一会儿,回了暖,从包袱里掏出干粮来与玄应分食。

隔了不知几夜的馒头,在雪地里冻硬,又被火烘着软下来。啃进嘴里头,又干又散,糊了满嘴,咽下去碎石子儿一般硌着嗓子眼儿。

只好嚼两口雪,许是夜里才落的,雪白绵软,干净得很。冰冷的雪水在口腔里化开,顺着食道流下去,凉意打心底里透出来。

浓烈的冰冷后是从肺里烧起来的灼热,直烧到嗓子眼,仿佛灼烂了内里的软肉,嗓子刀刮般疼,陈阿多捂着嘴激烈地咳嗽,像是非把灼烂的肉渣咳出来才肯罢休。

玄应见他咳嗽得厉害,放下啃到一半的馒头,抬手给他拍背。又试探着引出一点儿元气,慢慢灌注给他。

陈阿多稍微好些了,倚在货箱壁上望着少年。少年又继续啃那隔夜的馒头,原是玉琢般的面容,此时却苍白疲惫。

陈阿多兀地红了眼睛,心底不断生出愧疚来,似这寒冬腊月里绵延不尽的雪。

他垂头悄然抹了一把眼泪,激烈咳嗽后的嗓子有些嘶哑,“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一见完阿娘,我一定送你回天玄,一定。”

少年啃完了馒头,拂去衣上落的碎渣,听完这话,抬起头来看着陈阿多,几乎就要说什么。

可最后,他只是取过靠在一边的玄清剑,“我再看看周围的情况,你……阿多哥,再烤会儿火吧。”

玄清剑在手中细细地低鸣一声,少年摸了摸剑鞘,钻出货箱。

昨日夜幕之前,玄应令玄清剑在车辙途径的地方留了些标记。标记刻在树干上,容易寻找。两人沿路寻着标记,在雪地里慢慢前行。

没有再下雪,朝阳升起,光辉洒落在枝头的霜雪上,像是镀上一层金。

远远地,一阵混沌的脚步声传来,波浪似地一潮卷着一潮翻涌,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玄应带着陈阿多,没来得及找到躲避的地方,已被雪崩般的人流席卷了。

分不清男女老幼,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双目无神,头发乱如麻团。见了衣着完好的两人,像是饿了十日的狗闻着肉味儿,一哄而上。

四下里伸出无数双手,脏兮兮的、冻得青紫皲裂,争先抢后全往少年身上摸。

清光乍现,玄清剑铮然出鞘,绕着少年急速飞旋,划出一个保护圈。

摸上来的手被逼退了,周围无数双眼睛仍定定望着他,无神的眼珠上泛着幽幽绿光,不像人,反像山林里的野兽,欲望的涎水包裹着求生的渴望,浓稠得快要顺着眼角流下来。

人流推搡着往前挪动,玄应手持玄清剑与他们对峙,他不愿见血,于是被逼得不断后退。

一步,两步,三步。

流民、难民、灾民。

掌教忧心忡忡的话终于具象出鲜明的轮廓和细节,天玄山脚繁荣热闹的气象有如大厦底下纸糊的墙壁,夹着雪珠的寒风轻飘飘一吹,便破了天大的窟窿。盛世没发出一声痛呼,轰然倒塌在少年面前。

倘若被国教天玄护卫着的瑞城也被将要被流民包围,那西南的无名小城鹿苏,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倘若疫病已经得治,为何主城却并未接纳这些流民?

“玄清,”少年扫过一张张不似人的面孔,“师兄已经死了,众生受了福泽,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从人沦落成了牲畜?”

玄清剑发生一声悲鸣,阮清叹息,“可能,天道并不护佑众生吧。”

玄应的背抵上树干,人群的包围又缩小一圈。

“玄清,我记得你曾说,你已开了五感。”

“嗯?”阮清不明所以。

“怕血吗?怕血……就封闭五感吧。”

“等……”

阮清刚想起自己得来的那个钱袋,没来得及多说,已然被封了五感,跌入混沌。

林中空寂,一点儿细微的水声便能听得异常清晰。

玄应捏了个御火诀,融化了雪水,一遍遍冲洗玄清剑。末了,又从下摆撕下一片没有染血的衣袍,细细地擦拭将玄清剑干净。

“好了。”

玄应放下剑,又融了雪水,冲洗脸和脖子上的血污。

“你本可以……不杀人的。”阮清有些犹豫道。

哪怕他们暂时失了人性,也是乱世相逼,身不由己。

“你看到了?”擦净脸上的血污,露出青涩的眉眼,他似乎还是天玄山上,那个跪在天祖脚下叩问的少年,“我可以只是刺伤他们,吓退他们。我知道。”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如此残忍地虐杀?哪怕只杀一个,也不能否认虐杀的事实。

阮清借助功能牌,已然完整地旁观了一切。

削碎落叶一般轻易削掉人的脑袋,任由血液喷溅出来,淋了满身。

剑尖割开肚皮,红红白白的内脏流了一地。

站在沦为野兽的难民包围圈中,半身热腾腾的血,握着削铁如泥的利剑,比他们更像噬人的野兽。

“你……”少年搓着袖口凝固的血,被他的剑灵犹豫着质问半句,竟感到几分无措。

如果轻伤他们,他们根本不会放他走。如果重伤他们,没有食物,没有药物,居无定所,颠沛流离,除了被伤痛煎熬至死,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结局。

他挑了其中一个,挤到最前面的,站得离他最近,身体看起来最为健壮。那人半张着嘴,露出来的牙缝里残留着肉糜,嘴角沾着凝固的血。

他忽然想起,在天祖祠,他的剑灵曾同他争论:天道面前,是否真的有众生平等?被推上通天台,到底是天道的选择,还是人道的选择?

他试图回忆自己挥剑的时刻,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是在想……替天行道吗?

“算了,别闷着一通乱想。”见他沉默良久,面色不定,阮清道。

以后别再草菅人命。阮清原本想说。但话一出口,却走了样,“再找找阿多哥吧。”

许多话涌到少年嘴边,他开口,却只化作一句,“嗯,沿着树干上的标记,或者流民的脚印,也许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