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守护(5)各路西东

山中岁月悠然,冬雪悄然而至。

玄应正在后山练剑,忽然有个小弟子来传话,说是教宗传唤,要他速速去天正堂训话。

玄应负着玄清剑踏上山径。冬雪冻住了山涧,一路上只听得自个儿的脚步声。大多数绿植都凋落了,入眼是一片银装素裹。偶然却也能看见陵上松柏青青,被白雪一压,反生出透骨的幽绿。

一片积雪坠落,打中少年肩头。玄应脚步一顿,抬头望坠雪的木犀树,乍然被回忆里金秋时节的一缕桂花香击中。

彼时桂花香甜浓郁,雨落黄蕊遍地,有一人信手拈花。

而眼前的木犀树叶上暗色深重,已然陷入沉眠。

玄应从树下离开,肩头的积雪早融化了,簇新的弟子服泅湿一片,颜色瞧着比旁边深些。

少年却眉头没动一下,只顾着赶路,似是未觉。

天正堂是教宗平日议事之地,在道场正后方,离后山不算近。好在玄应脚程快,很快便到了。

还未入内,玄应便见堂中站着个人,没穿弟子服,身上的短袄看不出颜色。

“进来。”教宗在堂上对玄应道。

玄应迈入堂内,正巧那人听见堂上人发话,回过身向外看。

那立在堂下的人姿态缩瑟,面黄肌瘦,身上的短袄破了两三处,露出几絮灰白。

见玄应在堂前站定,教宗对那人道:“除了那一方血帕,可还有什么佐证?”

“有的有的,道长,母亲曾说,阿朝的脖子上有一颗小痣,正是生在喉结往左两指的位置。”

此话一出,玄应与他背上的玄清剑齐齐一愣。

玄应听见了“阿朝”。

阮清听见了“小痣”。

“脖子上……喉结往左两指,怎么觉得这么熟悉呢,总觉得在哪见过,”阮清探问道,“想起来了,小恋,为什么这都会一样?这不是傅……”

“嗯嗯,小清不喜欢吗?”

“我……不是,这个……”

这边阮清已与小恋讨论了个来回,那边玄应被那句“阿朝”震住,不由愣愣望着那人。

那人见玄应怔怔,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裹来。能看得出,那人虽一身狼狈,怀中的包裹却保存得妥当。

蓝布掀开,露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半新不旧的灰袍。

教宗从堂上下来,亲手接过旧袍。

那是一件天玄教的灰袍常服。弟子常服为白色,教宗常服为黑色,唯有三位掌教、左右护镜使的常服为灰色。

教宗细细翻看衣领处,看清那领内绣的字时,手微颤,“确为天玄教常服,领内刺‘初’一字,乃是……”

“乃是前任右护镜使,玄初之物。”话落,教宗的目光停驻在玄应身上。

玄应不明所以,又似有所感。

“来人,领这位小友去客房暂住。至于此事,天玄自当慎重处理。”

“我虽然是个贱民,但也多少知道一些天玄教的规矩。知道如今来提这要求过分些,但我娘病重,恐怕时日无多了,”那人又望了玄应一眼,眼中含泪,“感谢道长愿意处理这事儿,也希望道长能……能放阿朝去见阿娘。”

那人跟着小弟子往外走,半途却又忍不住回头,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教宗磕了个头,“我自小是个孤儿,阿娘心善收养我,又好不容易拉扯我长大。如今她病重,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见他的亲生儿子。阿娘的恩德我无以为报,但只这一条,我陈阿多真心想圆了母亲的心愿。阿娘她病得很重,”那人呜呜哭起来,缩着脖子,肩膀颤抖,“我求道长、求道长,让阿朝跟我回去见她一面吧,就、就见一面,了却阿娘的心愿,我再送他回来,不会多生事非……”

玄应走上前,搭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

他看着玄应,眼中闪过乞求。

玄应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友先随我来吧,教宗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引路的弟子小声道。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跟在引路的弟子身后走了。

见玄应还望着陈阿多离开的方向,教宗道:“想必,你也明白了。”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入天玄教的人中,也有不少是父母将孩子亲自送来的。但送来的那一日,便要立誓协约,从此亲缘绝断,各路西东。”

玄应垂目,略微点头以作回应。

“且不论前任右护镜使将你捡来,未知你父母尚在,也未料你母亲在病重之时会托人来天玄乞求见你一面。只论……”教宗将半旧的灰袍递到玄应手中。

玄应低头,那衣领内绣着一个“初”字。玄初,是前任右护镜的名字。

“只论玄初违背门规,知法犯法,竟将自己的儿子当做弃婴,送回天玄教养……”

“什么?”玄应愕然抬头。

玄初是他的父亲?

他那时候年纪尚小,对玄初的印象很模糊。只听说右护镜使玄初,自己请愿下山辅佐国主,在随大将军出征时,战死沙场。

“玄应,”教宗拍拍他的肩膀,“你既然知道了,便先回去吧。此事我还需与三位掌教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玄应失魂落魄走出天正堂,忽而有人唤他乳名。

“阿朝,”正是那陈阿多等在殿外,冰天雪地里,脸冻得发白,鼻尖通红,“你,你的眼睛和阿娘的眼睛真的很像,刚才在里面,一看到你,我就知道,母亲要找的人肯定就是你了。”

他挠挠头,似乎很不好意思,“里面那位道长看起来是管事的,他会放你走吗?我知道,我知道突然来天玄找你,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是我真的非常希望,希望阿朝能和我回去见阿娘一面,她这些年都一直念叨着你呢……”

“别说了,”玄应轻喃,“别再说了……”

见他转身,似乎要走,陈阿多伸手欲要抓住他的袖子,可又顿了顿,看着阿朝身上雪白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终于还是垂下了手臂。

陈阿多在原地傻站着,隔了老远还喊:“阿朝,求你了,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