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坦诚(31)空空留离遗恨

傅明的目光从窗外的雨中收回,落到面前的年轻女孩儿身上,“我之所以不想谈这些事,是不想让那些往事泄露出去,掀起波涛,再搅乱他如今的生活。”

他知道那些过去对傅珉来说是一块伤疤,一直在那里,永远好不了。但只要你不碰,它就不会流血,不会令人疼得死去活来。

“我能理解您的担忧。但作为他的爱人,我希望能更了解他。这些事情,我会守口如瓶。”阮清小心组织着言辞,并不确定这样说就能打动他。

傅明静静坐在那里,把女孩的神色看得分明,她脸上的担忧和忐忑不似作假。

阮清的脸庞透着年轻人才有的稚气和朝气,眼眸像莲花瓣儿上的露珠,清莹透亮。他望着那双眼,隔着模糊的雨幕遥遥回忆起她,她那时青葱鲜妍,好女初成,亭亭若芙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心底漫上疼痛,丝丝缕缕,到如今还啃噬着他的心。

傅明缓了缓,问她:“你说,你是他的‘爱人’?”

阮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但我听说,你和他是联姻。你……真的爱他吗?”

“我……我爱他。”

像是承诺,又像是证明。

“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多说什么。”傅明点点头,“你之前猜测的没错,小珉是傅晖的亲生儿子,而他的母亲……是我的妹妹,她叫傅蓉。”

傅氏根基不浅,只是往辈家主们大多心性平和,深谙盛衰循环之理,财不外露,鞘藏刀锋。傅家支族庞大,传到傅森那一代,傅森与傅榛兄弟二人是当辈里最出色的。傅榛平和温润,傅森则锋芒毕露。二人原本兄弟情深,后来主张不同,半道分家,私交尚在,却已各自朝着截然不同的走向发展。傅家声名大盛,就是从傅森这一脉起的。

虽盛极一时,但傅森却是个痴情人,与其妻子相敬如宾,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其妻去世后,他也未曾续娶,一心打拼事业,教养幼子。

而傅榛膝下儿女双全。长子傅明,幼女傅蓉。傅蓉,正是是取“芙蓉”之意,这女孩儿长大之后,才貌双全,果然出落得如同芙蓉一般。

如果说傅森那一代,傅家最大的事是分裂成了两派,那到了傅明这一代,最大的事乃是……傅晖与傅蓉相恋。

大抵是一过了与情爱最接近的那个年纪,人们就难以再回忆起青春时浓烈汹涌的情感。两人想要光明正大的感情,于是两个年轻人一合计,将恋情公之于众。少年勇气可凌云,两人向双方父母请命,要与对方缔结喜缘,厮守一生。而傅家上下长者自然一片反对,无一人理解他们,批他们“异想天开”、“少不更事”、“有违人伦”……

被众多反对的声音包围,傅森与傅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峙,傅晖倔强地对上父亲的眼睛,哪怕跪在堂中腰背也挺得笔直。而傅森竟不发一言,就这么放他走了。

外界的反对不仅没有拆散这对年轻人,反而使这对年轻人愈加坚定。在傅蓉离家之前,傅明曾与妹妹对谈,他劝她不要因一时冲动而做出日后令自己遗恨的选择,可妹妹粲然一笑,对他说:“正当青春少年,所爱之事,所爱之人,才更应当竭尽全力。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难道要等到饱经风霜,被世事磨磋得光彩不再,才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惜取眼前人、空空留离遗恨?”

傅明哑然。父亲傅榛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仍旧反对,最后却还是没拦住她,他看着女儿那双青春鲜亮的眼睛,握着她的手,双目泪垂,“我知道你已成人,有自己的主意。可你要知道,世事艰辛,彩云易散琉璃脆。少年时倾尽全力的事情,也可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两人都是傅家教养出来的,履历差不到哪里去。又凭着一腔热血不怕吃苦,有爱人相伴左右,最初虽艰难些,可也跌跌撞撞扶持着走下去了。

可满城都是傅家的势力,傅森只轻飘飘几句,就能让雏鸟折翅。两个年轻人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很快丢了工作,日子艰难起来。

工作丢了总能找,哪怕从穿着西装衬衣、光鲜靓丽的上等工作,一直换到满面尘土的工地苦力,哪怕日子漫长混沌如泼在地上收不起的污水,日复一日,却也只能咬牙硬挺着活下去。

说不清过了几个月还是几年,傅森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傅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傅森远远站着,身后有人为他打着伞,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凝固不变。而傅晖脖子上搭着汗巾,刚下工,顶着烈日往暂搭的凉棚里走。

好像回到了过去,父子俩的位置没变,傅森仍旧威严地立在那儿,而傅晖明明站着,却似乎还是跪着,跪在那堂下,再也没站起来过。

傅森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这就是你要的日子,你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过着这样的日子,你又能给傅蓉什么?”

傅晖站在那烈日下,透过傅森的话仿佛看见了他一眼可以穷尽的余生。

他向傅森低了头。

他心底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他给不了配得上傅蓉的一切。

他选择了更好的人生、那原本属于他的人生。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

或者说,他选择了更容易的路。在自尊和爱情,与前途和地位的天平之间,他曾经所不齿的懦弱攀附着他的背脊,让他倾向了后者。

他回到了傅家,回到了傅森的脚下。

彩云易散琉璃脆。傅蓉喃喃起离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她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可她不是傅晖。哪怕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也选择坚强地独自生活。

因为她成为了一位母亲,她不得不坚强。可她也只是个女孩儿,韶华错付,她能不怨、不悔、不恨吗?

傅明辗转再见到她的时候,几乎要认不出她了。彼时她已如半身入沼泽,抱着孩子时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与人对话常常精神恍惚。傅明不知道在傅晖离开后的几年里,妹妹都经历了什么,才让那亭亭芙蕖枯萎得这样快。

大都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时傅榛已经病逝,也许他洞明世事,早已预见了将来。可儿女的路,哪怕是父亲也没办法替他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