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坦诚(29)他有另一条路要走了

他那时不过半大的懵懂孩童,这段对话却还是记得如此清晰。

酒意散去许多,他冲着月亮笑了一下。

笑他自己多可笑。

一个真相揭开,推翻了他过去二十几年的一切。

傅晖给的亲情,生父予的血缘,金钱,权利,声名,情爱,仇恨,怨妒……这扰攘红尘,他样样割舍不下。天上的月亮于他算什么?他不稀得抬头看一眼。

他又想到傅琳……她独自背负着这一切走过许多年,直到现在,也还要背负着他的那一份走下去。不知道要走多久。说不定一辈子也走不完。

他垂头,看着脚下那枝叶映着月光铺出的影子,那影子像一条路,虽灰暗了些,却也是一条路。

佛家倒是没说错,求人不如求己。世事难料,人心幽微,他看不清猜不透的东西太多,还不如自己选一条路。选一条看得见结果的、不用再牵连傅琳的路。

虽灰暗了些,却也是一条路。

傅玮起床离开的时候,阮延就已经醒了。

他在昏暗中躺了一会儿,听见门外传来的窸窣响声。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他翻身坐起,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发现卧室门轻掩着。

门外没有亮光透进来,傅玮连灯也不开。

阮延轻轻推开一条缝,借着门缝,看见客厅里那人朦朦胧胧的身影。

银灰色的月光从窗帘间漏了一隙,落在他脚下,划出一条分明的界限。

他站在界限的这一边,握着门把手立在门边,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

可能夜色总令人恍然。

他站在这儿看着,那界限的另一边,像是一场美梦,触手可及。但如果他跌进去,就会深陷其间,万劫不复。

所以他收回了手,看着那道门缝闭合。

美梦再美,醒来终究是一场空。

他躺回床上,调整呼吸,慢慢睡去。

感觉到脸上冰冷的触感,阮延睁开眼。

傅玮坐在床边看着他,身上有残余的酒气。他的眼下青黑,眼里有密集的红血丝,脸色苍白到透明。

阮延闻见酒味儿,下意识皱眉。

他动了一下想坐起来,脸上忽然又一冰。他瞥了一眼傅玮的手,这才意识到刚才感觉到的冰凉是什么。

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贴在他脸上。

傅玮俯视着他,在他眼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恐。傅玮慢慢笑起来,这让他的眼睛染上些色彩。

“怎么了?”阮延迅速镇定下来,用平静的口吻问他,像在问吃没吃早饭。

傅玮低头靠近他,用刀面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脸,呼吸喷在他的面上,“别装了,是傅珉让你来整我的?”

阮延看着他,没说话。

他又笑起来,随手扔了刀,刀柄在地面砸出一声响,不知掉到了哪个角落。

他一把抓住阮延的衣领,阮延随着他的力度撑起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疲惫,但里面没有怒火。

傅玮另一只手捏成拳,二话没说往阮延的脸上招呼。

阮延顺着他抓住自己衣领的手往他怀里一靠,轻易躲开了一击。

滚烫的胸膛撞入怀里,傅玮大概是没想到他能这样躲,怔了下。趁他怔愣的片刻,阮延挣脱了他的手,从他怀里溜出去,退开一个安全距离。

“有话说话,你打不过我。”阮延语气无波。

傅玮眯了眯眼,“说个屁!”

说完,傅玮欺身而上,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招呼,是真发了狠劲儿,一点儿没手下留情。

阮延左闪右避,只是一味抵抗着他的攻击,却不还手。

两人一路缠斗着,从床上滚落在地,房间里柜面上的东西都不能幸免,散落一片。

傅玮虽然力量不如阮延,可也是个年轻的成年男人,此时用尽全力地攻击,阮延不还手只是躲,还是有几次没能避开,狠狠挨了几下,渐渐落了下风,被傅玮压在地上。

两个人都喘着气,阮延脸上红了一块儿。他的肤色白,发红的地方明显到刺眼。

傅玮似乎终于被激怒了,一手压着阮延的手臂,一手掐着他的下颌,咬牙切齿在他耳边吼道:“你躲个毛啊!”

吼完这一句,半点不停息,他又抬手把拳头往阮延脸上砸。

拳风拂到脸上,拳头抵上鼻尖的前一刻,傅玮眼睁睁看着阮延闭上了眼。

死鱼一样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眉头微皱,眼睫轻颤,脸上的伤平添几分苍白,眉宇间闪过一丝奇异的脆弱感。

傅玮抽回手,气笑了,肩膀发抖。他笑着,手上的力道也跟着轻了,松开禁锢阮延的手,在阮延身旁躺下,肩膀抵着肩膀。

两人躺在一片狼藉中,安静了一会儿,窗外有天光刺破云层,天色渐明。

傅玮不再笑了,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只觉得浑身覆着冷气,唯有肩膀相贴那一块儿是热的。

他用脚踢了踢阮延的小腿,“你滚吧。现在就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他说完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宿醉加上杂七杂八想了很多,他几乎没有休息,脑袋一抽一抽地发疼。

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动,却迟迟没有离开,他又睁开眼,见阮延手臂撑着地板,侧过身看着他。

阮延已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了。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人的确倨傲、任性、脾气怪,还有点儿喜怒无常。可他给阮延的感觉与阮嘉给他的感觉不同。

他看人的时候……是把人当人看的。

还有……他看自己的时候,眼神像带着钩子。

见阮延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傅玮莫名有点烦躁,“我这人最喜欢暗地里玩阴的,你最好……”

然后他看见阮延动作幅度很小地抿了抿唇,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截脖子,脑子里有根弦啪地断了,嘴里正说着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二人之间忽然又静下来。

他已经很熟悉阮延的反应了,他知道阮延刚才看着自己时在想什么。

阮延想吻他。

傅玮偏过头躲开阮延的目光,手指不自觉蜷缩,似乎这样能抵御那种感觉——想要吻他,想要唇齿肆虐,想要像离开水的鱼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不能呼吸一般抵死纠缠。

像爱人永别前的最后一吻。

可惜了。又不是爱人。

有那么一刻,他真希望,他要是傅晖的亲生儿子就好了,或者他的父亲不是死在傅晖手里就好了,他还是傅家光鲜靓丽的小公子,还能自负地、挑衅地、无所畏惧地对上阮延。

可现在,他有另一条路要走了。

真挺可惜的。

关门声响起。一片狼藉的卧室里,剩下他一个人。

他瘫在寒冰一样的地板上,抬眼看向窗外。

霞光千丈,万里无云。天已经完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