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延问完,傅玮并没有答话。
刚好电梯来了。进了电梯,阮延放下了揽着人的手臂。
在这个四四方方封闭的电梯厢里,除了呼吸声,只有电梯运行的细小噪声。傅玮忽然侧过身抱住阮延,什么话也没说,头埋在他的肩颈里,冰凉的侧脸贴着他温暖的侧颈,手箍着他的腰,抱得很用力。
阮延愣了一下,手指动了动,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顺着脸庞摸索到他薄薄的眼尾,那里是干燥的。然后他也用力回抱住他。
用尽全力相拥着,在不断下坠的狭小的空间里。
像爱人一样相拥。像拥抱着爱人那样。
好像这样就能把对方揉进身体里,填补撕裂的心。
直到“叮”一声响,傅玮松开手,离开阮延的怀抱,电梯门向两边缓缓展开,大厅的光照进来。
傅玮闭着眼睛听着枕边人的呼吸声,听了很久。
可是他睡不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没个停息,傅琳说的话一次次在耳边响起,反复碾压着他绷紧的神经。
他睁开眼睛,在朦朦胧胧的银灰色月光下,望着阮延的侧脸。
这人睡着的时候,像个心事重重的小孩儿,他想着,没发觉自己笑了。
接着,他又想起在电梯里那个拥抱。
除了在床上,他和阮延很少拥抱。
那是一个过界的拥抱。他一边回味着那个拥抱的力度和温度,一边又自嘲地想,大概是溺水的人,在胡乱的挣扎之间,无论抓着什么都会用力地抱紧,像攀着救命的浮木。
收起那些关于阮延的、有的没的的缥缈思绪,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摸黑去酒柜里取了一瓶烈酒。
开了酒,他拿着酒杯在沙发上坐下,忽然想起了那一晚。
遗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就像一个冒出的线头,一扯便牵连出后面混乱的一切。
高高的枝丫透过灰蒙蒙的月光,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一片影子,像铺出一条灰暗的路。
他一杯杯饮着烈酒,喉咙被酒精烧得灼热,可还是觉得像灌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他望着地上灰暗的影子,脑袋里慢慢串联起近日发生的一切。
刚开始他在阮延的手机里发现那一份鉴定报告的时候,他下意识认为那是伪造的。所以后面和姐谈论起这件事,他在意的也是对方为什么要伪造一份鉴定报告,拿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可他后来亲自验证了这件事,不管是心血来潮也好,狐疑也好,给自己一个安慰的证明也好。不管那份鉴定报告本身的真伪,但它想要证明的事是真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干笑一声,猛然灌尽杯子里的酒。
所以,对方其实只是下了一个饵,却勾得他乖乖地自投罗网。
阮延背后的人,一定早就知道了他不是傅晖的亲生儿子。而那天“遗落”在沙发上的手机,不过是引他上钩的鱼饵。目的是引起他的疑心,然后让他自己去证明这件事。
他该说什么呢?阮延和他背后的人,真是太了解他了。也不知道让他“不小心”发现的这个主意,是阮延设计的,还是他背后的人。
老实说,他觉得阮延做不出来。如此攻于心计、令人毫无察觉,倒是很像傅珉的手笔。在仓库失火的那件事中,他不就是不动声色地扭转了局势?
但万事难预料。如果是阮延主导的……那他的心的确深不见底。
算了,他苦笑一声,纠结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就好像他心底还留有一点点希望,希望这件事至少不是阮延主动做的。
他姐说得对,他早已成年,有些责任不得不担。从前他任性,那是他自觉有任性的资本。人生得意须尽欢,倘若他都不能任性,那还有谁能任性?
可是现在,他得承认,这一局里,他又输了。而且输得彻彻底底。
让他想想,对方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然后呢?假如他姐没有告诉她深渊底下的埋藏的事,那他大概会小心掩饰着,继续孝顺着傅晖,直到把傅晖的遗产吞进肚子里吧?
对方诱导着他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境地,那么下一步想做要什么?傅珉会从哪下手?阮延又为什么做这些?
酒意上头,傅玮觉得脑袋越来越混沌,眼前不断闪过傅晖的脸、傅琳的脸、阮延的脸……
他从沙发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前黑黑白白一片,闪过许多星星。夜里温度低,但正值酒酣耳热之际,他只觉得浑身冒汗,脑袋里像是有岩浆在烧,他踉跄地往窗边走,很想吹吹夜风散散热气。
他踏入窗边那片树枝投下的阴影里,推开窗户。明月高悬,湿润的夜风暧昧地缠绕他的脖颈。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山间的佛寺里看过这样高悬的明月。
大概是生意人都信点儿什么,傅晖信佛,过去曾有一段时间里热衷于寻访山寺,听那些秃头大师讲经。他少年时总缠着傅晖,傅晖去哪儿他总想要跟着去。那次在寺庙里,入夜了,傅晖还坐那儿听那秃头大师讲经。他原本缩在一角自娱自乐,实在坐不住了,凑过去听了一耳朵,不知他们先前聊到了哪里,只听到那秃头大师道:“‘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施主,佛不渡众生。”
前面那叽里呱啦的经文听得他一脸懵,最后那句“佛不渡众生”他自觉听懂了,他觉得挺好笑的,没等傅晖开口,他从傅晖身后探出头来,口无遮拦道:“大师,那佛又不渡众生,要佛干嘛?又修佛干嘛?”
那秃头大师面色淡然,原本盘腿操手坐在蒲团上,此时向他双手合十,又伸出手指向窗外,问他:“小施主,你可看见什么?”
他侧头往窗外望去,只见月明星稀,玉盘高悬。
“月亮啊,挺圆的。”
秃头大师点了点头,“是了。若是施主只盯着贫僧的指尖,就看不见贫僧所指的月亮。月亮就在那里,人人都可以看见,可若贫僧不指,小施主可会发现今日的月亮这般圆?”
他挠挠头,似懂非懂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大师再次合掌,“人人可见明月,人人皆可成佛。佛法指月,实乃非月。只是红尘扰攘,众人盯着指尖,误以为那便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