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落下,地面变得潮湿,又很快干透,好在气温终于降下来些。
阮清出门前数了数,楼下小院子中种的无尽夏总共还剩两支,顶着半青不白的残花,瘦弱地支棱着,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坐在车中,望向窗外,被飞速掠过的日光晃了眼。阮清眯着眼睛,看见一片树叶划过。这里的夏天,就快要过去了啊。
午宴安排在阮家正厅用餐,人来得还挺齐全,除了阮盛、叶韦淑、长女阮涟、幺子阮嘉,以及被邀请的自己和傅珉,阮延竟也到场了。
说来好笑,上次见阮延时,他还叫着阮嘉二货,一转眼就得和二货他妈妈坐一桌吃饭了。
席间并无多话,饭后傅珉被阮盛邀去清谈。阮清被落下了,便则循着记忆逛到花园中。
这算是阮清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真正进入阮家。处处的陈设布局与记忆中渐渐重合起来,心底升起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中。在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中,阮清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和束缚感。
曾经的阮清就是在这里长大,在这个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
房子里面住着一家人,但她不算。她是笼子里的囚鸟,细细的脚上扣着沉重的锁链,是用来装点豪宅,或者亟待售卖的一个小玩意儿。
“哟,好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呢,发什么呆?怕不是太久不回来了,看来连家是什么样子都忘了?”
一道尖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阮清心中厌烦,头也不想回。
不太想搭理她,于是阮清抬脚就准备走。
“啧啧啧!攀上枝头就以为变凤凰了啊?傅珉就算是继承人,也轮不到你翘尾巴啊~”
身后那女人阴阳怪气的话让她脚步一顿。
“我的好妹妹,做人可不能忘本呐,”阮涟踩着高跟鞋靠近阮清,“要不是姐姐我让给你,你能有今天?你最好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也别忘了你那病死的老妈是什么下场,”阮涟伸出装点着精致美甲的手指,点了点阮清的肩膀,“你可得小心点儿,好好巴望着他别被甩了呢,要是跟你妈走成同一条路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阮清收紧手指,从始至终没有回头。敏感地捕捉到一道不善的目光,阮清抬眼便看见阮嘉隐在前方的一棵树后,只露出半张脸,那只狭长的眼睛里漂浮明明白白的着轻蔑和嘲讽。
阮家姐弟说笑着走远了,刺耳的高跟鞋声终于离去。
阮清从某种难以言说的失能感中回过神,放松身体,靠在近旁的一棵树上。
在与童年近似的环境中,面前是曾经压制着她的人,如毒蛇吐信一般吐露着威慑胁迫的话语。阮清终于开始理解,理解从前的阮清是怎样长大的。
漠然和温顺,是为了能活得像个人。可这不是为了活得更容易。这是她的壳,是她掩饰自己内心的懦弱和自卑的方式,是她用以麻痹和保护自己的方式。
如果剥下这层壳,她内心的恐惧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人前,柔嫩而没有保护的蚌肉,就会被那些天真残忍、受尽宠爱、生来高人一等的孩子践踏。
她会被那种恐惧感和无助感吞噬。
阮清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从前一直压制在记忆中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委屈感,此刻似乎冒了头。
谁能想到呢?
笼罩了她大半童年的失能感,竟如此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上。哪怕她已经成年、已经能够离开这里,甚至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阮清,也还是会被这种感觉扼住命脉。
沿着小路,阮清数着脚下的石块一步步往前走。
每走一步,就把多一分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抛在身后。
曾经那些灰暗的情绪,可以理解。但不能沉溺其中,被拖入漩涡。
“姐?”阮延站在小路尽头,看见阮清的模样,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肩膀,“你……还好吗?”
阮清敛去眼中情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听阮涟说,傅珉是继承人。”
阮延收回手未触碰到的手,挑眉看着她。
“阮盛一定要我把傅珉请来吃这顿饭,我本来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商人唯利是图,他要是听说了这个消息,倒是有可能上赶着巴结他。只是他竟然连阮涟也告诉了,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阮延语气平静地问道。
阮延顿了顿,移开目光,“也许是给阮涟不小心听到了?或者……”
“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告诉了阮涟,而阮盛是从阮涟口中得知的这个消息。”阮清不待他说完,紧接着道。
“那个人更可能是谁呢?你是想问这个,是吧。”他放弃了回避,对上阮清探究的眼睛,“没错,姐,就是我透露给阮涟的。”
“嗯,我能从哪儿知道这些呢?消息大概率是从你这里来的。阮家姐弟知道了,那不得赶紧告诉阮盛,最好再来你面前踩你一脚。”阮延扯了扯嘴角。
“但是,姐,我能透露这个消息,并且让阮盛相信,并不是因为你那天告诉我傅珉的身世有问题,我并不以此为自己牟利。”阮延转身,不欲再谈,背对着阮清往外走。
“我也只不过是……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已,”他边走边抬起手臂,背向着阮清挥了挥,没有回头,“走了。”
日光不知何时黯淡了许多,天幕阴沉沉。阮清看着阮延头也不回的背影,心底忽地一跳。
于是她追上去,拉住了阮延的小臂,“……你做了……谁的棋子?”
阮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她,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捉摸不清的、悲天悯人般的意味,“姐,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会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