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具体是什么时候?
胤禛已经记不大清了,他记得那年木兰秋狝,大概是六岁多的时候,汗阿玛在木兰秋狝里情绪高涨,笑着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胤禛说想要他那柄弓,狩猎猎物的,带着猎物血味的弓。因为那看起来漂亮极了,反弹出的巨大能量,将一只猎物轻轻松松杀死。
汗阿玛骑着汗血宝马,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说,你力气不足,拉不动不能用,随即便给了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说砍菜切瓜很容易,特别适合。
“强者,才有争取、选择的权利,这一课,朕亲自教。”
这是当年汗阿玛留给他的一句话,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六岁从承乾宫搬离,四更天就要去上书房,和年长他几岁的兄长们一起读书,胤禛开始有些不太习惯,但其他皇子们皆是这样,他顶着黑眼圈便也闷着不出声,默默跟上功课的步伐,那会儿他很想得到阿玛的认可,得到阿玛的关心,希望能分到一点点关注,于是表现得比旁人更认真,更努力。
被批评那一次,胤禛现在都还记得。
太傅当天布置功课,下午练习骑射出了点事,两个皇子闹矛盾失手打死了一个陪练小太监。第二日康熙临时过来抽查,除了他把那篇文章流畅的背下来,其余皇子皆是磕磕绊绊,唯有太子稍微熟练,但能像他这样一字不漏的背出来,只有他一人。
那场对话,便是由此开始。
他浑浑噩噩的回来,苏培盛都被吓了好大一跳,又不敢问。
许多次。
胤禛现在回想,冷意浸入骨髓,四肢冰凉。汗阿玛目光幽幽而深沉,审视着,仿佛穿透了他血液,看穿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如果说谚语三岁看老,那么一个人成长性格,便能在七八岁,甚至十来岁的时候彻底固定,再想纠正更改已是难如登天。
他自未满月从母妃乌雅氏抱来承乾宫,开始便知道自己非佟皇贵妃的亲生儿子,且还知道……佟额娘正在努力喝太医为她特意备好的,易于怀孕的药。
四阿哥胤禛,不会是她仅有的孩子。
养好身体怀了孕,她还会有儿子,女儿。
佟额娘是皇贵妃,六宫事物皆为她管,平日已经很繁忙了,对这边他在阿哥所也不能插手太多,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也体现在对于阿哥们的功课上,她不会过问在上书房的功课如何,还未从承乾宫搬离时,他也会成为对方去吸引阿玛的理由。
胤禛看向暗格里的匕首。
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刀身很轻,刀柄镶嵌着鲜红如血的宝石,匕首剑身的花纹繁复,华丽的装饰更是增添了许多味道,和冷硬的弓箭相比,自然这把匕首更适合年幼的他。
可他不喜欢,再好的东西也是废铁。
后来这匕首被胤禛带回宫中,藏在了床尾的暗格,束之高阁,一次也没用过。
而他现在,要试图把这匕首拿出来。
他要尝试着,用自己的法子,来扭转这个命运。
哪怕他现在只是一只兔子,什么也做不了。
暗格前有个按钮,极不惹人注意。
胤禛伸出前爪,轻轻一推,很轻很轻的“咔哒”一声,他被推着往后移了好几步才稳定住身体。
匕首剑光如寒冰。
他试着拾起来,兔子没有人的手那样,完全不方便,甚至看书也要人一页页的翻,根本提不起来。
胤禛吸了吸气。
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勉强移动一点距离,他阴郁的想,果真不行,兔子就是兔子。
默默将暗格用前爪推了回去,又走至唐绵绵身边,胤禛从她膝盖爬上去,又抓着头发爬上了头。
阿哥们的脑袋,扎着小辫子,额头程亮。有些滑不留手。
他试图居高临下的审视她,审视这个强占了他身体的兔子精。
她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呢?
想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吗?
还是想像大哥胤禔所说,试图鸠占鹊巢,成为那只“鹊”?
胤禛想到了白天,佟额娘对他突生的亲近,甚至把这两年来一直明里暗里的的王嬷嬷给治了,还将阿哥所的人除了苏培盛,几乎焕然一新。
还有,她从刽子手下把它抢了回来,使他免遭宰杀烹煮之苦,他要是在兔子身体里,死了,就会真的死了吧。
他不会这么心甘情愿的,把身体让与他人,哪怕对方是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兔子。
成为人第一天的晚上,夜格外的短暂。
唐绵绵很快就醒了,她身体的生物定时闹钟,将她从浓浓睡意中叫醒,她偏头一看,殿外都是乌漆嘛黑的,是个睡回笼觉的好日子,她打着哈欠踹了踹被子,不注意将脚旁压在被子上的小兔子给踹到了床底下。
噗通一声。
唐绵绵发着呆,还没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就听见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骂她:
“你搞什么!”
唐绵绵揉了揉眼睛,往床下一看,黑黢黢的床下,一团黑,她听声辨位,一骨碌坐起来躬下身,将被踹下床的小兔子拎着重新上了床。
“原来人力气这么大。”
她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是不是很困?”小兔子冷测测的问她,“明天去上书房上课,你就得起来梳洗,打着灯笼过去,等太傅交代了功课,你还得回来看书。”
唐绵绵摆了摆手,嘀咕:“真麻烦。”
作为兔子修炼时,打坐入定几乎不怎么会睡觉。她和普通的兔子可不一样,普通的兔子每日昏昏欲睡,又懒又饿得快,还被人圈养,她可是只野兔子,自由懒散惯了,现在也相当于被皇宫给圈养了。
这大概就是作为人的难处吧。
真是甜蜜的负担。
今日不用去上书房,她打着哈欠又往床上一扑,翻身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洗漱后去找适合兔子用的兔砂。这种兔砂相当于人类养猫时候的猫砂,圈养在屋子里的话是需要的,不然只能教它怎么去上厕所,但兔子……现在是胤禛,胤禛肯定不会喜欢在外面,时不时还会被看到的场所,譬如草地之类的,解决生理需求。
但她大清早起来,还未出门时,阿哥所台阶前,直挺挺的站了数十个人,应该是内务府派过来来顶替昨日被清洗的宫人。
苏培盛弓着腰身:“主子,您看有哪些合眼缘的,可以留下来伺候。”
他面对这些宫人,又是另一番态度,高高的抬起下巴,藐视道:“都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各自擅长什么,入了咱家这阿哥所,就得老老实实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个儿心里都得有杆秤!”
唐绵绵一边惊异他的变脸,左手托着小兔子,她问:“你有没有看上的宫人?”
她自己是不太会选的,光凭她眼缘……她觉得哪个都好……
宫人分成三排,一排六个,从左往右一次自我介绍。
胤禛第一排点了第二个第三个和第六个。
第二排点了三个,第三排点了两个。
留下了四个小宫女,四个小太监。
为首的那个小宫女年龄稍大,是这群人当中最大的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她应该是内务府那边的老人了,对很多宫务都是非常清楚的。
她相貌清秀白净,嘴角弯弯总是一副明媚的模样。
眼里带着温和而柔软的笑意。
她原名叫春梅,唐绵绵想了想,给她改了个名,叫白芨,这个是唐绵绵,单独挑的。
四个宫女和小太监,都换了名,分别大姓巧,红袖添香、福寿安康。
所以这次留下来的有九个人,这个大宫女以后负责她的生活起居,洒扫送膳四个,整理宫务三个,还有一个小太监给苏培盛打下手。
“白芨,你随爷出门逛逛。”
白芨应了一声,陪着她出了阿哥所,直往御花园过去。苏培盛让新晋的小安子跟着一块去,手里拿着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小锄头,以及一个黑色小盆,之前是用来装水洗漱的。
唐绵绵奔了御花园,就埋头亲自挖土。
她把小兔子放至白芨手中,从苏培盛那正准备拿小锄头,苏培盛终于知道了她是打算干嘛,急忙道:“主子,奴才来给您挖!”
“这怎可让您来干这粗鄙之活。”
唐绵绵不理他:“给爷,这做事得诚心,假手于人算什么?爷养兔子是认真的!”
苏培盛默默闭上了嘴巴。
白芨手中的兔子淡粉色的耳朵动了动,茸毛轻轻的扫过她的手,白芨下意识的忍住去抚摸它的冲动。
兔子似乎是想更近距离的看。
白芨便蹲下身,将兔子身子往前一放。
胤禛这才看见,唐绵绵满脸认真的挖着御花园里的沙土,装入小黑盆里,用锄头挖土时,沾上的满手黑泥,看起来脏极了。
“你不嫌脏吗?”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唐绵绵会这么认真去做这事,是他,他就直接让下人去做了,而不是亲自动手,搞得脏死了。
唐绵绵头也不抬:“做这种兔砂,可得小心了,有些是不用挖进去的,小心……”她笑了起来,“小心戳你屁股。”
胤禛:“……”
太过粗俗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很快唐绵绵将小黑盆里装满了黑沙土,撑着膝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将小锄头递给苏培盛。
只蹲了这么一小会儿,她就觉得有点累了,额头还出了汗,她忍不住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没注意袖子沾了泥土,瞬间一从脸上擦下来,把脸搞得黑黑的。
她自己还没发现。
心说怪不得历史上胤禛当了皇帝,没几年身体不好就挂了,从小不好好锻炼,身体能好吗?
于是她开口,对白芨手上的兔子喃喃道:“看来,是时候提起锻炼之道了,对,先来几个军体拳,强身健体,军体拳不行,太极拳也可以,总之,我还想多活两年。”
胤禛听得满头雾水。
突然背后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从容不迫的气势,仿佛威严从骨子里浸润而出。
“你们在干什么?”
胤禛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