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一封绝笔

虚无。

冰寒。

孤寂。

战栗。

……

无数恢恑憰怪的感觉围绕着他,桑北延周身裹挟着血红色的海水,向着死亡深渊无限坠落。

突然他感觉到唇瓣覆上一片柔软,旋即有空气从口腔渡进来。

桑北延猛然睁开眼,见带着一副奇怪面具的江幼正皱着眉,狠狠瞪着他,即便是隔着面具镜片,也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怒意翻涌,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写满愤慨,似乎在狂骂他——竟不顾死活地跳下来给她添麻烦!

被骂得某人却丝毫不气,他的全部意识都集中在唇上那抹绵软之上,桑北延心中一动,竟觉得如此被骂也挺好的,至少她活蹦乱跳的活着,而自己还有机会陪在她身边。

如今在鬼门关绕了一圈,他才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对江幼竟深爱至此。

或许是在无数次凝望她睡颜至天明的深夜,或许是重伤时被她施救的养伤时日,或许是见她刀子嘴豆腐心对待一众流民,或许是悬心吊胆的唯恐她打擂受伤之时……抑或者,在景阳城东郊夜晚初遇时,她就已经狡黠地钻进他的心里。

稳稳地扎根。

又渐渐生出一丝丝热烈的情丝,将他的一颗心都缠满。

金眸凝视着近在眉睫的女人,毫不掩饰眼底浓重的情意,甚至比这浩瀚汪洋更加汹涌滔天,长臂一身,就把她揽在怀里,倏然反客为主,狠狠稳住她的双唇。

江幼整个人呆住了,两只素白的小手抵在桑北延坚硬的胸膛之上,来不及反抗就被对方灵巧地撬开贝齿,激烈狂野的吻骤然侵入,男人一手环着她,一手按住她的后脑,让她一时避无可避。

短暂的愕然后,江幼迅速反应过来,旋即又骇又怒,狠狠提膝向着男人胯下袭去,可在水中的阻力之下,动作到底还是慢了几分,被桑北延轻松挡住。

男人微微挑眉,金眸划过一丝邪魅戏谑,仿佛在嘲笑她被自己识破了动作。

江幼:……

她此时极度怀疑桑北延被海水呛坏了脑子。

救人反被轻薄?

卧槽喔。

江幼身手利落的掏出一把电棍,毫不客气的向着“持溺水之弱势,耍流氓之行径”的男人扎过去……

当桑北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干爽的榻上。

他坐起身,修长的手指缓缓揉着因缺氧导致的头痛,又试着呼吸几次,发现鼻腔里还有些溺水后残余酸痛感。

唇瓣上似乎还留有那种柔软的感觉。

不过恍惚间,却有些不真切。

直到低头瞧见腹部那道椭圆形的灰黄色瘢痕,桑北延才确定海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嘴角微勾起一抹回味的浅笑。

这间房很安静整洁,只偶尔传来些海潮阵阵之声和树叶相互摩擦的簌簌,阳光暖洋洋的照在窗棂上,隐约印在地面上些影子,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推开门,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涠雾岛,正睡竹海阁的客房里。

现在虽然已过了冬至,但涠雾岛温度却很适宜。

“哗啦!”

一道茶杯破碎的突兀之声从不远处的房屋里传出来。

桑北延眯眼望去,是那日到过的竹海阁正屋。

紧接着,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你——到底是谁?”

桑北延眉头一挑。

哟。

看来他们已经见到彼此了。

竹海阁,正屋。

只有罗万海和顾九卿两人。

顾九卿极力克制着全身的颤抖,一双眼睛瞪得通红,目光好似能穿透万物的利剑一般,如炬地盯在对方脸上,绝不放过任何丝毫的情绪变化,沉声追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即便门口的字迹相仿是巧合,即便喜穿青色长衫是巧合,即便身高体态如出一辙也是巧合……

但是。

如何可能,这书案上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的摆放习惯也与他一样?

还有那雪白滚胖的鸽子,怎会一见他就直扑过来,以翅羽磨蹭他的脸颊,又怎会在听他叫了句“落雪”后,愈加亲昵——

这鸽子便是顾九卿亲自调教,送给他的。

见罗万海不说话,顾九卿也不急着催,只是睁着一双刨根究底的眸子,继续紧盯着他,摆明了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罗万海无奈地揉揉眉心,将头转向一边,甚至背过去不再看他。

半晌后,才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无奈:“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还何必再问呢?”

他转过头,以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对着顾九卿笑道:“好久不见,我的幼弟九卿。”

四年。

四载春秋寒暑。

一千四百六十多个日夜。

他与他,终于在人世间相见。

素以沉稳之名著称的宣王殿下此时却仿佛只是个半大的男孩,两滴清泪顺着俊逸的面颊滑落,他声音哽咽道:“你……大哥……你真的……怎么回事?”

他明明亲眼见到顾嘉辰千疮百孔,脸色灰败的尸体,又如何会出现在隔海相望的涠雾岛?

甚至大哥的灵柩,都是他亲手抬着送入东楚顾氏皇陵。

顾嘉辰淡笑着望他,不发一言,窗外竹叶簌簌,似在替他诉尽无数隐秘和重逢之喜。

“大哥。”顾九卿缓声道:“你究竟是如何变成这副样子,怎么会……怎么会……”

他有些哽咽着说不出。

怎么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说来话长嘛。”

顾嘉辰淡淡一笑,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似的,开口道:“总之是一场很……奇妙的体验。”

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大哥,顾九卿忍不住思绪翻滚。

四年前。

朝廷接到线报,北境游骑无端骚扰东楚北部村落城池,甚至将彼时还属于东楚的川德城知府女儿掳走做妾室,行状极为嚣张,隐有侵略之势。

彼时各国间少有战事,且东楚临海资源富庶,更是丝毫不将北境放在眼里。

昊元帝即刻下令,命镇远侯吕军铁,和其弟吕军捷率十万精骑前去围剿,务必将北境游骑全部歼灭,令其不敢再生战争之心。

太子顾嘉辰认为,线报中提到的游骑身份不明,其究竟是北境的正规军队,或是山匪响马还说不准,其中含义也大不相同。

若是轻易再起战事,百姓何辜。

他主张,实地探查一番再做决定。

于是,顾嘉辰主动请缨,愿率军前往川德查清真相,平战乱,护东楚子民。

昊元帝准奏,命顾嘉辰为主帅,吕军铁为副帅,共同北上。

三个月后,一封带着血迹的吕军铁亲笔书信八百里加急传到朝廷。

这封信,是吕军铁出征前的绝笔。

信上说,主帅顾嘉辰贪功冒进,不顾劝阻,执意率六万大军追击敌方游骑,于德川城北部山坳被敌方设伏重伤,而他吕军铁则即将率剩余的四万东楚军,前往救援。

即便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但是为保东楚江山万里,护储君平安,他绝无丝毫怨言,唯有一人不放心,便是他的女儿吕芙。

“小女芙儿生母早逝,今日过后,恐成为双亲尽亡的孤女,只求陛下善待这苦命的孩子,末将吕军铁马革裹尸、卷席而葬,再无遗憾!”

整篇书信,字字泣泪,句句啼血,无声的捶打在昊元帝心头,龙颜大怒,狠狠斥责了太子顾嘉辰的轻率贪功,且即刻下令,吕军捷率五万骑兵,北上驰援!

同时。

因为这封信,顾嘉辰成为了东楚之耻,成为满国文人口诛笔伐的靶心。

人们似乎再也记不起东楚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记不起“东楚有辰,纵横天下算”的英名……

近一个月后,又有急报传来。

吕军捷命人回报,待援军赶到时候,发现十万精骑尽数殒命于德川城北坳,吕军铁将军为掩护太子殿下撤离,与十万将士同埋骨于山坳之中。

而太子殿下却不见了踪迹。

彼时多有猜测,难不成堂堂皇族太子竟叛国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