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的盛京,温度已经降得很低了。
做了十六年闺阁千金,一直生活在富贵的侯府,又被祖母宠溺的郑三小姐郑已微从未想过灾难来临得会如此迅速。
往年的这个时候,她一定早早就穿上嫡母提前备好新裙装,不仅柔软温暖,又是这盛京城最新式的样子。
再拉着三五个闺中密友去打几套头面首饰,去胭脂铺子里瞧瞧有没有新上的胭脂红粉,或是最新颜色的口脂,为即将到来的年节时各种宴会席面和正月庙会做准备。
若是街上逛得无趣了,就寻个雅致的小馆子里听曲寻乐,听得高兴时随手洒下些碎银子,享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称赞……
思及往日时光,郑已微忍不住再次落下两行清泪,冻得发青的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单薄又粗糙的囚服。
“咳咳……三丫头呢?”
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传来,郑已微赶紧去抹脸上的泪痕,不敢让人看见,连声答道:“祖母,微儿在这呢。”
郑已微挪腾到牢室墙角,口中忙不迭的答应着,伸手紧握住那只苍老的手,她望着祖母苍白消瘦又布满皱纹的脸,只觉得无比酸楚。
郑老夫人布满褶子的眼皮勉强睁开一条缝,望了望她,又转向身边的曲氏,问道:“可……有……圣旨下来了?”
自从禁军在忠勇侯府中搜出与倭寇的信件,和埋在花园里的银票箱子等等罪证,一道降罪的圣旨下来,把忠勇侯府全体都下了大狱。
本就病倒的郑老夫人如今愈加不好,整日的昏睡,清醒的时候都很少了。
曲氏又给郑老夫人身下铺了些稻草,道:“娘且别急,审案子哪里会那么快,不过……估计着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郑老夫人低声应了两句,一双浑浊的老眼无力的睁了睁,又昏睡过去。
曲氏抬头,望了望郑已微依旧红红肿肿的眼睛,轻轻的叹口气,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微儿,别怕,说不定……很快咱们就能出去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
但曲氏知道,忠勇侯府这次,恐是大厦将倾,无人能扶。
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些所谓罪证定然是被栽赃的。
且不说那些信件,若是花园里真的藏着那么一口装满了银票的木箱子,她这个当家主母又怎么可能丝毫不知?
她特意多看了几眼从花园里挖出的木箱子,见那木纹都还是干爽洁净的,哪里像是埋在土里多时的?!
肯定是这几日才被放进去的!
曲氏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咬紧后槽牙。
这世上有谁能这般大胆,敢把脏水泼到侯府的头上?!
呵。
除了那位储君顾光耀。
还能是谁呢?!
同一时间。
天牢的男囚司。
作为重犯被单独关押的郑镜明神色郁郁地坐在囚室一角。
一阵窸窣后,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彭三出现在他面前,直言道:“郑侯爷,殿下的意思想必您已参透了吧?”
郑镜明心下一凛,目光生寒。
他已从狱卒口中透出的只言片语猜测到自家中搜出罪证之事,更是料定那些东西都是太子塞在府上,便是为了让他做替罪的羊,替死的鬼!
见他不答话,彭三丝毫不急,又道:“自侯爷被禁军抓走,郑老夫人便病倒了,如今在这天牢寒凉之地,怕是不利于身子康健啊。”
郑镜明倏然出声:“你什么意思!”
彭三道:“属下的意思是,若是这案子早早结了,殿下定会寻遍名医替郑老夫人医治,毕竟那也是太子妃的亲祖母不是?”
眼见着郑镜明神色逐渐激动起来,彭三微哂。
共事多年,他自是知道面前这位郑侯爷是个大孝子,以郑老夫人做筏子定是最有效的。
“你……顾光耀竟狠毒至此!”
郑镜明恨声道:“先是将那些乌糟东西藏于我府上,又派人威逼我认罪!如果没有我,他能做得什么太子!”
当年,他便是听信了顾光耀的鬼话,不仅全力举荐他做太子,更把嫡出的女儿双双嫁给他!便是想着有朝一日顾光耀荣登大宝之时,便是郑家风光之日!
可没想到……
等来的却是这般下场!
郑镜明的声音略带些沙哑和绝望:“我……本侯可是他的岳丈啊!”
“就是因为您是他的岳丈啊。殿下此番遭难,只有您能救他,而且……”彭三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太子妃这么多年未有生养,待殿下登基,这皇后之位怕是也不稳当,您总不好眼见嫡亲女儿危机四伏,还无动于衷吧?”
“喔对了。”
彭三直直地瞪着那双越发慌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末将听闻,一名为裕县的小城可是闹出不少人命官司,好像那地儿的税收与周围也很是不同。诶?那地儿好像是您的封地?”
郑镜明脑中轰然作响,脸上血色尽褪,手不自主地颤抖着,一股子寒意从脊背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
没想到他堂堂掌三司财政大权的忠勇侯,竟被女婿拿捏至此!
裕县……
他本以为裕县与盛京间的距离遥远,足够遮掩一切,却不想还是被抓住了把柄。
再想到年迈沧桑的母亲,和自小就聪明懂事、娴静知理的女儿,他只觉得心碎肠断,痛心不已。
半晌。
他哑着嗓子道:“若是……我将一切认下,他……殿下可会善待郑家人?”
彭三道:“那是自然。”
郑镜明阖上双眼,道:“望殿下……言出必行。”
“郑侯大义,殿下定会铭记。”
语毕,彭三消失在囚室中。
**
嘉城大营,主帐。
禁军首领周义武传达了昊元帝最新的口谕:速将嘉城招安之事于本月内处理得当,侧妃江氏无旨出京的罪责,待回京再议。
周义武双手抱拳道:“宣王殿下,既圣上已下了口谕,末将便先行回盛京复命,告辞。”
眼见着身披金色甲胄的禁军离开,而顾总督和江御史仍留在这军营之内,无论将士还是城中百姓,不少人都猜测着两人受皇上斥责回盛京受审,只是一次为了全歼倭寇的计谋,更有谣言说宣王殿下极受皇上宠爱,不过是以斥责的名义送来些禁军贴身保护罢了。
现在倭寇尽数歼灭,这禁军自然是要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