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昊元帝如何劝说,罗万海仍然初心不变,坚决以如今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往事不可追也,生身之恩不敢忘,但再造之义亦无法舍弃。”
罗万海向后一步,神色肃穆,姿态端正地行了三拜九叩之礼,恳声道:“罗万海虽并非东楚帝王之亲生,却仍是东楚子民,陛下与我之间的父子之情,永远不会有所改变,还请陛下保重龙体,长岁百安。”
昊元帝久久地望着他,老泪纵横。
直到挺拔的身姿消失在殿门口,仍忍不住泫然泣下。
这个长久以来最受自己器重的儿子,为何至死都不愿再叫他一声“父皇”——
是的。
从见面伊始直至转身离去,罗万海一口一个“陛下”,竟从未再唤过“父皇”。
昊元帝有些脱力地倒在软枕上,仰头望着明黄色的床帐出神,脑中不断充斥着顾嘉辰幼年时的一些趣事。
那时他很喜欢这个白白糯糯的长子,常与文漪两个带着嘉辰在御花园中玩乐,瞧着孩童蹒跚学步,咿呀学语,体会初为父母的喜悦和幸福。
彼时他也曾与皇后执手坐在落雪的檐下,欣赏一场无声飘舞,两人也曾并肩立于明媚亭间,同望碧波粼粼,池鱼戏水……
终于落得瓶沉簪折,兰因絮果的结局。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哀恸涌动在胸腔中,他终于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所看重的东西,到底有多么可笑,竟将身边之人尽数推离。
如今自己独坐这高台之上,落得个骨肉分离,夫妻离心的寡淡处境,如何不是作茧自缚的下场。
这夜,昊元帝急召魏相入宫,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当第一缕阳光射向大地,养心殿的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同时从殿中走出的,还有手持三道圣旨,行容略显疲惫的魏相。
第一道圣旨,以顾光耀身患顽疾为由,废黜其储君之位,封为“悔王”,赐居京郊荒废已久的别院中,非召不可进京。
当此旨被张贴在城中皇榜之上,登时热议不断。
天家行赏中,赐字一事最是有讲头,内务府从来都是捡吉祥喜气的字递上去,可从没听说这深宫中哪个皇子公主是以“悔”为字的,多丧气啊!
悔。
悔什么?
让他好好悔过曾犯下的错处?
还是,这皇上后悔让他做这个储君了?
……
总之,百姓们心中认定,这位被废黜的太子啊,定是做下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才落得这般下场。
第一道圣旨的热议还未停歇,紧接着皇榜上又被贴上了第二张,竟是一道罪己诏。
这诏书上,不仅言明被奸臣蒙蔽,未及时查明北川之战真相,辱没先太子顾嘉辰一派忠贞之心,追封先太子为怀贤王。更是申斥了先镇远侯吕军铁狼子野心,勾结外邦,残害忠臣良将,令十万东楚将士埋骨边疆。
此诏一出,造成的影响较第一道圣旨更大。
不仅满朝震惊,便是整个盛京城中,都被讶然惊愕的情绪充斥着。
因着先太子的贤名,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众多追随崇拜者,便是彼时不断有不利于他的证据被揭发,他们仍然对他抱着无限的希望。
这道罪己诏横空出世,他们将这五年中压抑的情绪尽数释放,纷纷走上街头造势欢呼。而许多曾谩骂过先太子的人,此时只觉得面孔发胀,将这份赧然情绪通通发泄到了镇远侯府的院墙上。
千人千面,便是情绪发泄出来的形式也是多有不同,不过大概可以分为臭鸡蛋、西红柿、烂蔬菜、泔水……等等几大类。
虽然形式不同,却有些相似之处。
便是这味道上嘛,都很刺激。
不过,众人到底也只能撒撒气而已。
因着那诏书末,寥寥几句写明,现镇远侯吕军捷已引咎归田,罚没家产充公。
满腔愤慨无处发泄,自是憋得相当难受,这时有人忽地想到:这悔王殿下可是与吕家走得极近,那贵妃吕氏更是那吕军铁的亲闺女。
这般想来,此事与悔王也该有些关系。
这世上的事情,总归是经不住琢磨的,既有人起了头,接下来便有人想起,当年顾光耀之所以能登上储君之位,便是因着先太子在北川之战中的惨败啊!
难道说……
勾结外邦,残害忠臣良将这等缺德带冒烟儿的事情,他也掺和其中了?
怪不得被皇上贬出城,在鸟不拉屎的郊区荒宅里居住呢。
于是。
很快的,郊区那座本就不怎么齐整的悔王宅邸外墙上,也布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发泄物。”
前两道圣旨的热度还没消散,众人忙于奔走镇远侯府和悔王府的档口时,忽地听说,那城中皇榜上又张贴上了第三道!
盛京闹市街口,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
两名身穿金色铠甲的禁军站于皇榜两侧,只见那半丈见宽的松木皇榜上,果然又张贴了一张簇新的:
“朕在位三十有一载,幸赖祖宗之庇,日夜战兢,不敢背德,仰瞻天象,俯察民意,不亏于心焉,然终愧与奸佞蒙眼之误,至十万将士无已瞑目,埋骨边塞。夫东楚历代帝王之心,皆关乎天下万民之危,故贤者为之,而上天佑东楚国运也。朕亦谨遵之。今追其踵而行,禅位于宣王。”
竟是一道退位诏书!
虽说久居盛京的百姓对朝代更迭之事并不陌生,可是今儿这事却不同于以往。
毕竟那皇宫中,可才发生过厮杀打斗啊!
难免不叫人心生疑惑:那日究竟发生了啥?竟让皇上连发三道圣旨,其中更有一道是退位诏书!
不过这震惊只存在于民间,朝堂之上仍是一片和煦。
一时间,文武百官竟亲如一家,再无以往的太子党或是宣王党派之分,此时统统成为“新帝拥护党”,齐刷刷地跪在养心殿外,异口同声高呼:
圣上英明。
并非他们有多欢喜宣王荣登大宝,只不过是受够了花落谁家的无端猜测,还有皇子之间的血雨腥风,这会儿总算确定了日后的主子,再也不用无头苍蝇似的反复衡量利弊得失,也不用纠结是否要另寻明主——
毕竟,顾氏皇族只剩下顾九卿这一位皇子。
尤其是诸位文官,在某一天开始,突然显得十分热情澎湃,这还要从一件小事说起:
彼时,昊元帝才昭告天下退位一事,盛麓书院院首甄甘道与一位学生在手谈时,瞧着初升的旭日,随口道:
“往事已成云烟散,未来犹有万般新。
日出东方光芒盛,耀洒世间金光现。
喜看今朝春意浓,欣见明日花更红。
岁月流转显光华,明日朝晖更辉煌。”
这首诗很快便从书院中传出,阅读理解能力十分优秀的文官阵营,登时就明白了这位“天下文人之首”的诗文深意。
面对这般清楚的明示,又岂有与之相悖的道理?
自宣布退位后,一向勤政的昊元帝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大手一挥,尽数放权给了顾九卿,更是日日敦促着登基大典尽快举行。
这可忙坏了内务府,皇城司,钦天监……毕竟前些日子被那钢铁猛兽损坏的皇宫院墙和地面还需修缮,便是新皇的吉服也需重新赶制。
且这位宣王殿下从前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主,谁都没伺候过,对其好恶息怒也是一概不知,总要一一细致的禀告过了,才好开工不是?
长久在宫中做事,哪个不是把“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的道理,奉为无二心法的。
因此,当几人战战兢兢地呈上改了又改的方案折子时,便早已做好一改再改的心理准备。
御书房中。
顾九卿细细的将呈上的折子瞧过,声音温醇道:“诸位都是在这宫中办事的老人了,孤自是信得过,便依着这几道折子上的布置做便是了。”
几人心下俱是畅然一片,没想到这新帝是个这般好相与的,想来日后这差事也不会太难办,看这心思还没转完,便听那温醇的嗓音道了句“但是”,精准的找出方案中种种不妥之处,就连修缮院墙需泥土砖瓦数量,都被戳破多用了一倍之多。
片刻后。
几人面色发白,额角有汗,一派惶然之色从御书房中退出来,心中再不敢存有丝毫侥幸之心,对这位瞧着温润的新帝生出无限的敬服,做事情自然用心利落的多。
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登基大典顺利举行。
顾九卿身披五爪金龙吉服,脚踏乌金履,祭拜了祖宗,禀告了上天诸神,步履沉稳地走过雕刻着飞鸟寿山,龙凤祥云的丹陛石路,坐上象征着世间至尊权利的龙椅之上。
正式登位为帝,宣布从明年阴历初一起,改年号为永嘉。
殿下,文武百官齐齐叩首,高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