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利文当然记得,当昏迷中的自己被英嘉夫人唤醒后,那个眉眼含笑的美貌女子第一时间便问过他这句话:
“范大人,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认识一下?”
彼时范利文并未接着她的问题继续说,反而提出要拿到高洪阳的证词后,才肯将一切和盘托出。
因此这会儿眼见着面前的供词,他不由得发怔,问道:“英嘉夫人为何对在下的身份起疑呢?”
他自认为隐藏的很好。
这么多年来,即便是范家的那些人,都不曾瞧出任何端倪。
“这并不难猜。”
江幼神色从容道:“正月年节期间,应酬颇多,我有幸见过范大人的母亲。”
那是一个四十几岁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子,面色很是白净,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家风严谨、教养良好的做派。
范利文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江幼不疾不徐地继续道:“在临行前,正巧遇见她的父亲前来接她,两人相处间很是和谐互敬,笑容不断。”
范利文忍不住疑道:“恕在下愚钝,实在不懂这与双亲何干?还请英嘉夫人明示。”
江幼道:“据我观察,范大人的双亲均是面色白皙之人,但鼻梁却并不高挺,且面部轮廓丰满圆润,颊脂垫分布平均……这些都与范大人的容貌上相差颇多。”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父母双方的肤色、高鼻梁都属于显性基因,所生育的孩子也多会继承这些特点。
且范家夫妇两个面上都没有梨涡,偏范利文左边面颊上有一个,也是特别的很。
范利文道:“英嘉夫人便是通过这些,发现端倪的吗?”
“不全是。”
江幼继续道:“起初,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并未放在心上。”
虽然她第一时间就发现范利文并非其父母所出,但是像盛京范家这等世族大家中,总是隐着各种各样不被外界知道的辛秘,也许这位范大人的生母另有他人,也说不定呢。
因此知道归知道,江幼丝毫没有想要继续探查其中原因的想法。
真正让江幼开始在意的,便是从那日听到喜乐和清夏的对话之后。
清夏说的没错。
范利文对待喜乐的态度,太特别了。
作为一个出身世家的古代贵公子,对嫡庶尊卑该是有严格区分和认识的,根本不可能与一个丫鬟奴婢有任何相交。
范利文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对清夏等一众丫鬟和小厮的服侍,很是冷漠淡然。
只有面对喜乐时,才显得很不一样。
他不仅面对喜乐时满面春风,言笑晏晏,更是主动开口与她聊天谈笑,甚至挖空心思地给她推荐些好读的本子。
有一次,喜乐不慎把滚烫的药液撒在他身上,明明皮肤都烫得通红,范利文虽然死死皱着眉头,却还是温声安慰她说自己没事。
范利文轻抿着唇,道:“只凭借本官对一个……奴婢的态度,便下此断言,英嘉夫人是否太过武断了?”
江幼道:“我当然可以认为,是喜乐服侍的周道,所以才得了些范大人的照拂。不过,更让人奇怪的是,范大人如何知晓那涡河附近的地形呢?”
当罗万海所绘制的图纸呈现在众人面前时,范利文盛赞其详尽,便是村庄所在的位置都准确无误。
“范大人是盛京人士,我曾了解过范大人的生平,更是从未去过外地,又如何对那图纸详尽准确与否,有所辨别呢?”
江幼望着他,再次开口道:“而且,为何范大人会对‘汪家村’这三个字这般敏感,竟会情绪激动地晕倒?”
“要说最奇怪的,还要数另一件事。”
江幼轻叹道:“我听闻,范大人曾经生了场不小的病症,是范家族长带着你寻遍天下名医,才终于得以病愈返京。”
范利文脸色一变。
江幼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最巧的是,范大人生病的时间是十年前,而病愈后随着范家族长返京的时间,是九年前。”
算算时间,应该正是官银案丢失的那段时间。
“之前,我一直觉得很是奇怪。为何范大人才坐上这三司使官的位置,便猴急猴急地去查九年前的官银丢失一案,你应该也知道这案子是皇上的逆鳞,不好轻易提及。但如果,把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便能明白,你并不是才上任便急着去查这个案子,而是——”
江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道:“范大人是为了查这个案子,才多年来对从政之事分外上心,更是不顾范家族长的反对坐上了三司使官的位置,我说得可对?”
江幼感到有些口干,于是提起茶壶给自己斟满,饮了一大口润润嗓子。
她真的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太多了。
或许是心里憋着些气闷,竟把范利文当成了输出目标,噼里啪啦地废话了这许久。
这会儿话说完了,心里憋着的那股子气闷,似乎也消失得差不多了。
夕阳西下,晚风拂面,这一刻的静谧忽然显得很是怡人。
许久之后,范利文才终于咧了咧嘴唇,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道:“祖父曾言,既入了范家,前尘往事只能尽数断绝,不可再提,不可与人言。”
可是如何能断呢?
亲生父母惨死恶贼之手,全族亲眷命丧眼前,这般刻骨之怨,血海大仇,叫他如何能断呢?
午夜梦回,思及隐藏至深的往事,总叫他夜半惊醒,便再难入梦。
那些已逝去的无冢冤魂,早已化作幽怨的阴灵,彻夜围着他哭泣喊冤,求他为他们申冤雪恨,叫屈报仇啊!
范利文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郑重道:“在下汪复辉,见过英嘉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