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青得了允许,迈步走进御书房,恭敬的向着端坐上首的昊元帝行礼问安。
他今日身披大袖翩翩的法袍,手端御赐金杖白须拂尘,头戴漆纱笼冠,颇有些仙风道骨,方外之士的超脱气质。
昊元帝道了句平身,道:“今日并非初一十五,更非占卜爻卦的时日,国师求见朕,所为何事?”
陈元青道:“回禀陛下,微臣近日观天象,发现白色长虹穿日而过,竟落于陪设紫微垣的天市垣营室中,是为不祥,特来禀告。”
昊元帝一向信奉天象吉凶之说,自然知道紫微垣、天市垣等,均是代表天家皇室,遂眸色一凛,道:“何解?”
陈元青迎着昊元帝逐渐蹙起的眉头,继续道:“白虹贯日入营室,绝非吉兆。微臣推测,此乃皇室子弟的后宅院中,犯了不平之事,这才有此大兆。”
此话一出,御书房的气氛陡然肃穆起来。
不仅陈元青,就连聂台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强压着乱跳的心,规规矩矩的立在一边儿。
生怕一个不当心,惹得圣怒转移到自己身上。
一片安静中,德宝迈着碎步,再次躬身上前,恭谨禀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他的话音才落,陈元青和聂台悄悄地互一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有太子殿下这个主心骨在,他们终于能心安了。
昊元帝紧抿着嘴角,眉头一抬,略颔首道:“传。”
顾光耀身穿暗色杭绸祥云团纹蟒袍,向着昊元帝沉身一拜,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他双手托起一份奏折,道:“日前,儿臣与父皇探讨有关田地赋税的改革之法,深有所感,特拟奏一份关于耕井新政的奏疏,呈给父皇过目。”
德宝双手接过那装裱罗纹纸的奏折,又躬身呈在昊元帝面前。
接过那道奏疏瞧了几眼,昊元帝点点头,道:“虽然这上边的新政类目,还有些待探讨的细节,不过整体看来已颇具章法,能看出你是肯下苦功夫,也是花了些心思的。”
顾光耀自谦道:“父皇谬赞,儿臣惶恐。身为顾氏皇子,光耀从不敢懈怠,深知肩上重担,一日未曾忘为百姓尽心,为父皇分忧之责。”
昊元帝指点着奏疏上的一处,道:“这上面,关于财赋统计支调的冗陈繁杂之细,可是参考了孟济民的见解?”
“父皇慧眼,一眼就辩出其中出处,儿臣拜服。”
顾光耀继续道:“儿臣草拟初稿时,确实与孟大人请教了赋税之事,孟大人不吝赐教,儿臣受益良多。”
昊元帝将那奏折放在书案,脸色终于不似刚才那般阴云密布,道:“你年纪浅,对这财赋一事知之不深,遇到些不懂的,多向他讨教便是。”
顾光耀躬身行礼,道:“儿臣定当铭记父皇的教导。”
昊元帝望着眼前恭而有礼、克俭克勤的儿子,深有妥帖之感:
耀儿一直是个肯用心的。
虽然自己曾责问过他与朝中多个大臣来往过密之事,但其用意,难说不是抱着讨教和求学的态度。
且耀儿年前才受了那般大的责罚,都丝毫不存怨怼之心,仍是一副虚心受教的谦卑态度,于政事上也更加用功勤恳了。
昊元帝眸中流露出些赞许之色,心下一片喟然:
或许,是自己这个身居高位的寡人,想得太多了。
他很快联想到另一个儿子……
那个平日一派温良宽厚,此时却因着一名歹毒恶妇,就苛刻朝廷命官的儿子——
顾九卿。
想当年,为着临阵逃脱的罪太子顾嘉辰之事,顾九卿一改往日温润如玉、从不过问朝堂之事的超然做派,竟大着胆子堂上堂下地与他争辩。
多次要求为那逆子翻案,言语中隐隐有驳斥他是未能明辨是非、受了蛊惑愚弄之人。
真真是狂妄至极!
他是天子。
是至尊。
是圣帝明王。
怎么可能会被蒙骗唆摆?
桩桩铁证之下,嘉辰之罪便是证据确凿,辩无可辩!若他不重重处罚,天家威信何在?顾氏皇族又如何取信于万民?
思及旧事,再转念回今朝。
两厢对比下,昊元帝愈加不悦,脸色阴晴不定,隐约一片拂然之色。
顾光耀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瞄着上首之人的面色变幻,心下一阵得意,面上却丝毫不显,更是故作躬身告辞之势。
却被昊元帝留住,道:“你不仅国之储君,更是顾家子孙,这事儿于你并非毫无干系,怕是还得你好好教导他,何为规矩礼法!”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顾光耀再次躬身行礼,故作疑惑道:“父皇所为何事不悦?”
昊元帝长叹一口气,单手扶额,随手指了指那诉状,道:“还不是你那好弟弟,身为皇子,毫不知礼,简直不知所谓!”
德宝登时碎步上前,将那诉状呈给顾光耀。
顾光耀装模装样地读了那诉状,佯装为难道:“父皇,三弟为人,一向和善仁义,谦恭敦厚……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聂台再次踉跄地跪拜在地,狠狠地磕了一个头,道:“老臣便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污蔑皇子啊!那诉状上字字属实,请陛下明察啊!”
顾光耀望了望聂台,面露不忍之色,向着昊元帝道:“父皇,三弟此事确实大为不妥,聂院首医德高尚,妙手回春,几十年为官勤勉,这般肱骨忠臣,如何这般薄待。”
“还有那江氏,竟这般恶毒残忍,生逼聂家父子吞食毒药,实在罪不可恕!此事若不妥善处置,恐怕全天下的人才,都要讥笑我东楚泱泱大国,苛待老臣。”
顾光耀细细揣摩着父皇的心思,又加了一计猛料:“如此怕是会连累您的贤名啊……”
这句话,正敲在昊元帝的要害上——
作为九五之尊。
他最最看重的,便是这帝王之名。
顾光耀望着脸色急转直下的父皇,心中一阵哂笑,不动声色地向着陈元青瞥了一眼。
后者立即会意,上前道:“陛下,微臣恐怕,那白虹贯日入营室的不祥之兆,也是祸起这位江氏侧妃啊!”
此话一出,昊元帝登时大怒,猛地一拍书案,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当初是你信誓旦旦的推算说,那江氏是福泽深厚之人,若是嫁给九卿,必能佑得安宁,如今又是哪门子的祸起江氏!”
德宝立于昊元帝身后,淡淡地瞄了眼身穿明黄色五爪金龙袍的男人,静默不语,鼻观口口观心。
常人说,越是身居高位之人,就越是迷信神鬼之说。
这话不假。
昊元帝端坐龙椅之上,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依仗和崇拜的东西,他的安全感只能来自传说中的神明。
当初,那江氏是顶着福泽深厚的锦鲤名头,才嫁进宣王府的。
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白虹贯日”的不祥之兆,这让昊元帝登时感觉自己受到了蒙骗,同时也觉得一颗灾星留在皇家,说不定还会冲到什么不吉不祥的。
若是再影响了江山根基的稳健,该如何是好!?
所以才会这般震怒。
陈元青双膝跪地,连忙用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回禀陛下,那江氏确是福泽深厚之人,只是今年是大凶之年,太岁凶星大动,难免犯些冲克。”
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做什么要那般笃定地说,这贱蹄子是劳什子福泽锦鲤?
害得他如今还要费劲心力地找各种理由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