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当初那支冷箭射中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兄长呢？”
随着这句话道出裴允文心里的症结，刚才骤变的天色，又开始拨开云彩漏出一丝阳光。
冷空气中似乎回暖了些。
裴允文没有理会小厮的哀求。
他脸色一阵苍白，竟然有些病弱颓废之势。他抬眼看向林芸初，想要反驳她的话，想要自嘲自己苟且偷生的事实。
但林芸初冷冽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还记得令兄长失血过多的场景？”
他当然记得。
裴允文没日没夜都在温习。
他也不想忘记，随着取得功名，得到家人的心切期待，更是一直被那种愧疚与痛苦拉扯着。当初，他被绑匪带走就该死去的，而受伤留下来的兄长明明能活着。
而事实却恰好相反。
“回去吧，相爷会告诉你答案。”
“不过你可想好，再有一次机会，还是想死吗？”
林芸初没有看错，他的确心存死志。
裴允文坐着没有动。
绑架案后，他就没有再与父亲交流过。偶尔需要传递什么话，都通过小厮帮忙，与学业而言，相爷更是为他聘请名师教导。
他本以为获救的会是兄长。
父亲难道不也是？
可是真相却显得更加讽刺。
“少爷，既然林小姐要您回府问相爷，您就姑且信一次？”
小厮连忙顺着林芸初的话劝道，连让他“相信”的话都说出来了。
裴允文本来就犹豫不决，被小厮试探地一拽，人就恍惚地往外面走。
裴家祖宅，乌云再次遮住唯一的光。
裴允文缓缓走进正院的书房。
他看着书房中背着手的裴相爷，心情有些复杂。
当初是因为裴相爷要送救灾的银两出京，家中两位少爷才会遭遇绑架。而他与夫人感情甚笃，府中也只有正妻与她所生的两个孩儿。
绑匪既然把主意打到救灾银，良心肯定被狗吃了的。
如果孩子落在他们手上，能有好的？
但裴相爷却选择了硬碰硬……
事情的确与林芸初说的差不多，裴相爷拉弓射箭时干脆利落。世间估计的确有这么一种人，他们非常理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而且能在二选一中选择最优解。
但裴相爷似乎在那次却失算了，他想救聪明且年长的大儿子，却是小儿子活了。
裴允文与裴相爷在书房中四目相对。
聪明人不用多说，彼此都看出对方的想法，还是裴允文忍着不适，先问：“父亲，您可曾后悔？”
可曾后悔射出那一箭？
裴相爷皱眉，眼中全都是对他的不认同：“不知所谓！为何不听你母亲的话，明知身体不适，还要跑到大街上与那神棍胡闹！”
熟悉的责骂与训斥。
这就是答案？
只是刚要走出书房，却又听到裴相爷说道：“偏偏活下来的人是你，那既然如此，也别让你兄长的死毫无意义！大夫既然都说你是心病，那就该抛去你那些懦弱的想法！”
对了，这才是答案。
让兄长的死毫无意义……
从三岁开始，他从绑匪的手中救回，从父亲的眼神、话语中，就轻易易举得到的答案。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位高权重的所谓父亲。
“父亲果然更想兄长活下去，对吧？”
“如果兄长活着，会比我更加出息吧。”
“当初那箭，看来是父亲最大的遗憾！”
一句接着一句。
裴允文同样刺激着裴相爷。
同时。
他一直注视着这位父亲的神色变化。
纵然父亲在朝堂一直不动于色，但裴允文还是能发现端倪。
“哼，如果是平儿活着，定不会像你这样，终日只会自怨自艾。”
裴相爷的话如刀，狠狠扎回裴允文。
但他嘴上是这样说，想到某个阴暗的影子，他又不得不陷入沉思。
反而是裴允文已经习以为常，平时小厮传话时，就能感受到父亲对他的冷漠。现在只是更加直观地知道，他在父亲心里远远比不上兄长而已。
与死去的人相比较，的确是自寻烦恼。
裴允文笑着，甩过衣袍就要离开。
“那就不打扰父亲了。”
他似乎已经得到答案，似乎又没有。
只是离开的时候，裴允文脸上的病容似乎已经有所缓解。
……
半个时辰后，西街一个小宅院偏门。
裴允文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他隐忍地闭了眼，露出苦涩的笑意。
兄长居然让父亲藏了起来！因为他的不完美，因为他的瘸腿是父亲的污点，因为他需要儿子的死成就相爷的官声！
从刚才故意说话刺激他，到现在跟踪他来到这。
一切才算真正有了……答案。
十几年的梦魇折磨，居然是个笑话！
“裴相，你还真的惯会做戏。”
当初无论是谁拖后腿，你都会让他“死”在绑架案中的吧？不然怎么在陛
当初与母亲的所谓感情甚笃，却对她的孩儿随手丢弃，怕也是真假各半了。他与兄长都废了后，冒出收养外室的孩子当养子的事，估计也会有。
裴允文眼神晦暗。
神色冷然地看着纱窗下轮椅晃动的影子。
约莫看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他才拖着想要昏睡的身体，慢吞吞地往桥头的方向走去。林小姐的暗示并不明显，但她既然让他找父亲要答案，那他定不会空手而回。
不然，怎么对得起姜世子的好意？
一个废人，因为想要科举入朝而病倒。也因为朝堂纷争，而让人想起利用价值。
他果然还是比兄长幸运的。
不然三日后，必然会是他的死期了。
但，现在他既然知晓，那必然不会让那梦魇要了他的命！
这些年的心魔，也该有个了结……
短暂的阳光过去，乌云还是给槐里县带来冰冷的雨水。
“滴滴答答”的。
林芸初撑着骨伞，与穿着蓑衣的张亦显从桥头走下。
一滴雨落在裴允文的指尖，他抬头看向林芸初，眼里的情绪比刚才的漫不经心来得真切许多，“林小姐，我不愿再放任自流。”
林芸初看着浑身湿透的裴允文道：“那就救他，也是自救。”
他兄长的死期同样是三日后。
而裴允文兄弟俩死后。
裴相爷会从慈幼局抱养一名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