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律带着他爹给他的人回家。
从一进门起,他就不大高兴。
上上下下都忙着张罗沈凌的婚事,就连院子里的梅兰竹菊都疏于打理,歪歪曲曲的。
在这茫茫冬日,竟不见四君子该有的风采,真不知这家是怎么了。
沈晋忠知道沈律回来,就派人把他带到正院来。
沈晋忠没见着想要看见的人,自然大发雷霆:“人呢?”
“为父交给你的差事,你就是这样办的?”
纵使沈晋忠把茶杯摔碎在他跟前,沈律面上仍是无一丝波澜:“她又不是真的凌儿,我没道理以她兄长的身份去管她。”
“那你也是她表兄!我也是她舅舅!舅舅总可以管她!”沈晋忠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背着手,神情严肃,一双眼眸如秃鹰,深邃中带着戾气。
沈律不敢对上他的眼眸,匆忙移开。
其实,沈晋忠大多时候为了文人风骨,是不会对人展现官威的,对子女,也常常是一温文尔雅的慈父形象。
可以说,他对儿子,是极少发火的。
尤其沈律还是他最为器重的嫡长子。
“你要是真不乐意办这事,为父可以不勉强你,但让你拜齐鸿儒为师的事,就只好作罢了。”
沈律一怔,脸色微变。
他虽料到父亲会发火,却没想到严重至此。
他自小就崇拜齐鸿儒,然而齐鸿儒隐居多年,他光凭自己的本事,是绝对找不到这位老人家的。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的确需要仰仗父亲的权势。
“父亲息怒,是因为苏莺莺成了郡王府的贵客,所以儿子才不敢贸然带走她!”沈律作揖一拜,额头淌下几滴汗。
沈晋忠挑眉,打量着沈律的眼色:“真的?”
沈律抬起眸,坦荡道:“真的,父亲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查。”
沈晋忠摆了摆手,眼眸一转:“罢了,你是好孩子,为父相信你,如此那便算了。”
京城只住着一位郡王,那可不是一般的郡王爷,他倒还犯不着为了一个外甥女,就得罪郡王。
父子俩的矛盾终于平息,正好到用饭的时间,二人先后踏出去,一身火红嫁衣的沈凌却忽然撞进来。
沈凌扑进沈晋忠的怀里,娇声嚷嚷道:“爹爹,我想要莺莺妹妹陪嫁!”
苏莺莺出逃后,沈家为沈凌安排了新的陪嫁人选,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江南闺秀,沈晋忠本想收为己用的,考虑到凌儿的这门亲事关乎自己未来官运,这才割爱。
一抬眼,那女子也跑过来了,看见沈晋忠,急忙跪下:“老爷,阿香蒲柳之姿,做不了小姐的陪嫁。”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下来。
沈晋忠只是默默打量着她,她皮肤白,着一身粉衣其实刚刚好,那一双眼睛哭起来我见犹怜,他不信代王世子会不为这样的女子心动。
沈凌却指着阿香的一身粉衣,直言道:“爹,阿香穿这身不好看!让人家代王府的人看了,还以为咱家不会挑人呢!”
在她看来,阿香虽不丑,但和莺莺表妹一比,简直云泥之别。
况且,她信不过外人。
沈晋忠拍拍她的后背,耐着性子哄她:“好了,凌儿别闹,也不是谁家姑娘出嫁,都要表姑娘做陪嫁的,你说是不是?”
沈凌撅起嘴,叉着腰:“我不管,爹爹要是找不回莺莺,那我自己去找!”
说完,沈凌跑了,沈晋忠脸色一变,连忙追出去:“胡闹!”
沈律望着二人跑远的背影,叹了口气。
看来这件事还不会消停。
他在情理上,觉得父亲和妹妹做的不对,可惜他又无能为力,只盼着——莺莺表妹运气能好一点。
京城又下了一场雪,还夹杂着一点冰雹。
午间,在伙房内,苏莺莺坐在靠窗的位置,边看雪边吃饭。
雪花真漂亮啊!
江州是很少下雪的,这还是她人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
“年年都能看到的,就这么喜欢?”一道爽朗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苏莺莺转过头一看,是祁玉。
他今日规规矩矩地把县学服穿在身上,腰间却系着一根金丝腰带,很衬贵气。
祁玉在她对面坐下,冲她勾了勾唇:“吃完饭,我有礼物送你。”
苏莺莺眨了眨眼,见他不像在开玩笑,随即,她低下头猛吃起来,甚至有些不顾吃相。
祁玉双手握着要送的礼物,背在身后,忍俊不禁地看着她吃饭。
他们旁边有一桌少年。
几个人故意压低声音说话,但还是被苏莺莺听见了。
“师兄,你看他们,真腻歪,要我说,就不该让女子也来读书。”
“也不能全怪女子,我看是某些人心思不正,人家来县学就不是为了认真读书,这几日认真听课,不过是假模假样而已。”
听到这,苏莺莺忍不住皱起眉。
他们觉得女子不该读书,那是世俗偏见而非针对她一人,她可以谅解,但他们议论祁师兄假用功,这听着实在不舒服。
这近一整月来,祁师兄和她一起看书写字、一起去书肆施教,他是用心读书还是有意敷衍,她最清楚不过。
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就如此信口胡言,真是过分。
苏莺莺嚼完嘴里这口饭,就立马起身走到邻桌,不卑不亢地开口:“两位师兄到底在说谁?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
其中一位师兄放下筷子,冷笑:“我们在说谁,谁自己心里清楚。”
苏莺莺对他有印象,他也姓蒋,好像是蒋先生的亲戚,平日里没少借着蒋桓的名头在县学内欺男霸女。
但有祁玉在,苏莺莺不怕他们。
“我劝蒋师兄向他道个歉。”
蒋师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苏莺莺,语气更加刻薄:“你?你算什么玩意?难不成表面是同窗,背地里是祁玉的外室?”
苏莺莺两颊气鼓鼓,不禁顿足道:“蒋师兄好歹也是个读书人,竟这么口无遮拦、不讲道理……”
她话音刚落,蒋师兄的面孔就浸入他自己的饭碗之中,定睛一看,是祁玉抓着他的发冠摁了下去。
祁玉松开手,嫌弃地拍了拍手,冷淡道:“有时候对不讲道理的人,用不讲道理的方式最好解决。”
蒋师兄抬起头,一脸都是饭菜,咬着牙正欲发怒,祁玉却拿了一块红薯,强行塞入他嘴里,不让他发出声。
祁玉看了眼自己的手,道:“不会说人话,那就少说话。再说,我读书怎么样,还轮不着你议论。”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十分平静。
苏莺莺仿佛开眼界似的,一双大眼睛里微光闪烁。
要是以前她肯定不这么想,但现在,她还挺认同祁师兄这话的。
苏莺莺仗着祁玉的势,狐假虎威道:“就是,更何况你们自己还有比不过祁师兄的科目,又不是夫子,凭什么对他评头论足?”
“嘿,难道他骑射再厉害,能比过蒋先生不成?”
苏莺莺脖子一梗:“当然。”
她虽没好好见识过祁师兄的骑射水平,但她相信他作为将门之子,绝不会在这方面差到哪里去。
不远处,蒋桓刚刚进门,便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没有凑过去,只是若无其事地朝苏莺莺多看了几眼,这个姑娘和祁玉的关系,似乎有些好过头了。
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朝他袭来,他忙低下头,过去打饭。
祁玉和苏莺莺离开伙房,祁玉把藏起来的礼物递到她眼前,道:“你之前送过我一块香饼,现在这是回礼。”
苏莺莺看了看面前的木匣子,眼里的期待一点点压了下去:“其实……”
祁玉眼神一黯,忐忑道:“还没看看是什么,就要拒绝吗?”
她既然愿意收范青云的礼,那为何不愿意收他的。
很快,祁玉知道了答案。
“香饼其实是杨恪师兄让我给你的,你帮他解围,他感激你,但他自己不敢送,就派我来送。”
她尽管很想要祁玉的礼物,但她不想欺瞒祁玉,就算关系再亲近,欺瞒大多情况下,也是会伤人的。
祁玉这会儿脸色有点僵,木匣子还递着,沉吟道:“那……这礼你乐意要,就拿着吧!”
苏莺莺伸出手想拿,但在离木匣子咫尺之距时,忽然缩回了手。
她客气地笑了笑:“祁师兄,算了吧,无功不受禄。”
她是很想很想看看祁玉为她准备了什么,可是,她又忽然想到刚才在伙房里,蒋师兄说的那些话。
他污蔑她和祁玉,说她是祁玉的外室。
这话可真伤人啊……她一点都不爱听。
所以苏莺莺在想,是不是她真的和祁玉走得太近,才会被人误会?
那……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祁玉缩回手,没说什么,就一个人往男子学舍的方向走。
一路上,踩着那些厚厚的积雪,每一脚都踩得结结实实,勉强能走。
沈师妹没有喜欢过他,原来他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呀?
既然如此,那他不是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空落落的,像花开花落,让人觉得这么舍不得?
下午,学堂,朱太正上完课之后,讲了考试的事。
他见祁玉眼神飘忽的模样,拿戒尺敲了敲书案,大声道:"别走神,听清楚我讲的没有?这个月下旬要考试,考试分甲乙丙丁四等,明年的座位将按这考试名次排。"
范青云举手提问:“先生,是所有的科目都考吗?”
朱太正答道:“不是,只考作文章和算术,等你们到了州学,就考作文章和骑射。”
凡是与科举不相干的科目,县学也不会考。
得知作画居然不考,苏莺莺顿时怅然。
她如今最擅长的就是作画了,虽然看梅夫人不在,但她闲暇时一直有练画技。
“朱夫子,先慢着。”蒋桓走进学堂,视线落在祁玉身上,“关于骑射,我想考考一个人,他若输了,明年的座位就在那儿,我若输了,我离开县学。”